第4章 最后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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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二,卯时初刻,九江城铜匠铺的炉火比太阳更早照亮了九江城的半边天。
从城南的“老刘记”到城北的“胡家坊”,十九条街巷里七十二家铜匠铺子全数开了门。不是自愿的——昨夜子时,知府衙门的胥吏挨家挨户敲门,手持锦衣卫令牌,言明“征用全城铜匠三日,工钱加倍,抗命者以通逆论处”。
起初还有匠人嘟囔抱怨,待看到一车车从龙江分厂拉来的铜料,听到是要做“关乎天下安危”的大事,那些抱怨便都咽了回去。匠人们有匠人的骄傲,再卑微的手艺,若能被用在救天下的事上,便是光宗耀祖。
老铜匠刘三锤今年六十一,干这行四十七年,此刻正用长钳夹着一面直径二尺的铜镜毛坯,就着炉火仔细端详镜面的弧度。他身侧的木架上挂着一张图纸,是鲁广孝连夜画的“导流铜镜标准制式”,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尺寸和角度:
“镜面曲率半径:九尺七寸。焦点须落于镜前五尺三寸处。边缘厚度:三分;中心厚度:五分。背面加铸四耳,耳孔直径八分,用于连接支架……”
“师父,这弧度也太刁钻了。”徒弟小顺子苦着脸,“咱们平时打铜镜都是微弧聚光,这镜子要的是‘兜风’,根本是两码事。”
“让你学就学,哪来那么多话。”刘三锤瞪他一眼,转身从工具箱里翻出一个尘封多年的木模,“看看这个。”
木模打开,里面是一套大小不等的弧形刮刀,刀身黝黑,刃口闪着暗光。
“这是你师祖传下来的‘镜弧三十六刮’。”刘三锤拿起其中一把,手指拂过刀身,“早年宫里造观星铜镜,用的就是这套家伙什。后来没人观星了,也就用不上了。”
他走到铜镜毛坯前,闭目片刻,仿佛在回忆什么,随即睁眼,手中刮刀落下——“嗤”的一声轻响,铜屑飞溅,镜面弧度肉眼可见地加深了一分。
“看好了,”他一边刮一边说,“这不是打铁,是雕心。手下重一分,焦点就偏三寸;轻一分,风就兜不住。要的就是那股子‘刚刚好’的劲道。”
小顺子看得入神,忽然问:“师父,您说咱们做这些镜子,真能救天下?”
刘三锤手下不停:“救不救天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要是做不好,九江城保不准就没了。”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六十年前,我爹跟我说过,好匠人要有三样东西:好手艺、好材料,还有……好良心。手艺咱们有,材料官府给了,这良心嘛——”
刮刀在铜镜边缘轻轻一旋,留下完美的圆滑过渡。
“——就都在这镜子里了。”
同一时辰,龙江分厂东跨院
朱清瑶在黎明的微光中清点铜镜。
她面前的长桌上已摆了一百二十七面成品,大小、厚薄、弧度几乎一模一样,只在边缘处刻着细微的编号。每一面她都亲手检查:用丝线吊一枚铜钱悬在镜前五尺三寸处,点燃一支细香置于镜后,看烟雾是否准确地绕过铜钱——这是鲁广孝教的简易焦点检测法。
“第七十三号,焦点偏右一寸。”她轻声念着,在一旁的册子上记下,“需返工。”
青荷跟在她身后,抱着另一本册子记录镜子的编号和状态。这丫头眼睛尖,指着第七十三号镜的边缘:“殿下您看,这儿有道细划痕,怕是打磨时留下的。”
朱清瑶俯身细看,果然。她抬头看向院中——韩铁火正带着二十名铁匠赶制连接铜镜的铁架。铁架设计成可折叠的三角结构,支架末端有可调节的卡榫,能适配不同地形的倾斜角度。
“韩师傅,”她唤道,“第七十三号镜边缘有伤,您看看要不要紧?”
韩铁火放下铁锤,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接过铜镜对着光看:“伤倒不深,但镜面弧度会受影响。这样,我让徒弟用细锉修一下镜背的对应位置,把重心调回来。”
“来得及吗?”
“一炷香功夫。”韩铁火咧嘴,“放心,误不了事。”
朱清瑶点头,继续检查下一面。她的手指抚过冰凉的铜面,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父王书房里也有一面铜镜,是西域来的贡品,镜背镶嵌着五彩琉璃。那时她总爱偷偷照镜,父王见了就笑她:“瑶儿啊,镜子里的人再好看,也不如心里敞亮重要。”
那时不懂,现在想来,父王说的或许就是“心镜”——心若澄明,照见的才是真实。
“殿下,”青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您昨夜又没睡好?”
朱清瑶摸了摸自己的脸:“很明显吗?”
“眼圈都青了。”青荷小声道,“要不您去歇会儿?这儿我看着。”
“不用。”朱清瑶摇头,“李远他们不是更没睡?”
她望向西跨院。那里灯火通明,鲁广孝、王守仁、林老匠、陆炳四人围着一张巨大的沙盘,沙盘是按锦绣谷地形用黏土堆出来的,比例精确到每十丈一寸。沙盘上插着小旗,标注着风道入口、阵眼位置、可能的铜镜布设点。
李远站在沙盘边,手里拿着一把细长的竹签,正一根根插在沙盘上模拟铜镜阵列。他眼下也泛着青黑,但眼神专注,嘴唇紧抿,那是他思考到极致时的神情。
“李大人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青荷小声道,“陆大人劝他歇息,他说‘陈老匠人把命都搭上了,我少睡几觉算什么’。”
朱清瑶心中微疼。她知道李远背负着什么——不止是破阵的责任,更是对那些托付性命之人的承诺。陈老匠人、刘一斧、顾花眼,还有那些在宁王叛乱、北疆之战中死去的将士匠人……他把这些都背在了自己身上。
她拿起第七十四号铜镜,继续检查。镜面映出她疲惫但坚定的脸。
那就一起扛着吧。就像他说的,无论生死,不再分开了。
辰时三刻,南京紫禁城武英殿
朱厚照面前摊着九份密报,分别来自南昌、武昌、扬州、苏州、杭州、福州、广州、成都、西安。
九地锦衣卫千户亲笔所书,内容大同小异:
“经暗查,疑似火药埋设点已锁定,皆在官仓、漕运枢纽或军营附近。然敌暗哨严密,若强行拆除恐打草惊蛇,引发提前引爆。请旨定夺。”
年轻的皇帝用手指敲着御案,一声,又一声。殿中侍立的太监宫女大气不敢出,他们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凝重。
“咸宁伯,”朱厚照忽然开口,“若你是张仑,会如何控制这九处火药同时引爆?”
仇钺站在殿侧,沉吟道:“无非三种:一、约定统一时辰,各地负责人自行引爆;二、用信鸽、快马等传递信号;三、用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机关,远程触发。”
“第一种不稳。”朱厚照摇头,“九地相隔千里,时辰必有误差。第二种易被截获。那么第三种……”
他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手指从庐山位置划出九条线,分别连接九地:“有没有可能,这九处火药都连着某种‘母机关’,母机关在庐山?一旦锦绣谷的阵爆炸,冲击波或地动会通过某种方式触发其他九处?”
仇钺悚然:“若真如此,那破阵就更是迫在眉睫了!”
“不止。”朱厚照目光深邃,“这意味着,张仑必须确保锦绣谷的阵成功引爆。所以他会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庐山,其他九处反而可能是虚张声势,或者……是诱饵。”
他转身,语速加快:“传朕旨意:九地锦衣卫按兵不动,只暗中监控,切莫打草惊蛇。同时放出风声,就说朕已调集大军围剿庐山叛逆,不日即可平定。”
“陛下这是……”
“逼他。”朱厚照眼中闪过一丝锐光,“逼他把所有赌注都押在庐山。只要他在锦绣谷现身,只要李远他们能拖住他、击溃他,其他九处便群龙无首,不足为惧。”
仇钺深深一揖:“陛下圣明!”
“圣明什么。”朱厚照苦笑,望向殿外南方,“朕这是把天下安危,都押在十个人身上了。”
他顿了顿,轻声道:“咸宁伯,你说……李远他们此刻在做什么?”
仇钺想了想:“应该在做最后的准备吧。就像大战前的将士,磨刀,擦甲,检查每一处绳结。”
“是啊。”朱厚照喃喃,“磨刀,擦甲……可他们要磨的刀,是人心;要擦的甲,是信念。”
他忽然想起李远辞官那日,在乾清宫说的那句话:
“陛下,臣不是良将,也不是能臣。臣就是个匠人,只会做些实在东西。但臣相信,这天下最缺的,就是实在东西。”
当时他觉得这话天真,现在想来,或许天真才是这浑浊世道里最稀缺的勇气。
“传膳吧。”朱厚照坐回御案后,“吃饱了,才有力气等消息。”
午时,庐山北麓,张仑大营
营帐扎在一片背风的坳地里,二十辆大车围成半圆,车上盖着油布,但从缝隙里能隐约看见木箱的棱角。营中约有两百人,皆着黑衣,行动寂静,除了必要的口令几乎无人交谈。
中央最大的营帐内,张仑正在擦拭一把钥匙。
真丙字钥匙。
黄铜质地,丙字刻痕深刻,钥匙齿牙复杂如迷宫。他擦得很仔细,用细绒布蘸着桐油,一寸寸拭过,直到钥匙在帐内昏光下泛出温润光泽。
“王爷,”帐外传来声音,“南昌、武昌等九地传信,一切就绪。但南京方面有异动,朱厚照似乎在调兵。”
张仑头也不抬:“调往何处?”
“说是……围剿庐山。”
擦拭的手停顿了一瞬,随即继续。
“虚张声势。”张仑淡淡道,“朱厚照不敢真调大军进山,怕惊扰‘阵气’。他这是在逼我现身。”
他将钥匙举起,对着帐顶透下的光端详:“那就如他所愿。七月十五,锦绣谷,我亲自去。”
帐帘掀开,一个山羊须的老者走进来,正是之前在宁王府旧宅出现过的“丙十”。他低声道:“王爷,九江城里的眼线来报,李远他们在赶制大量铜镜,似乎是要布设什么机关。”
“铜镜?”张仑终于抬眼,“导光?还是……导气?”
“不清楚。但鲁广孝亲自画了图纸,全城铜匠都在赶工。”
张仑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有意思。鲁广孝……献王陵机关图的传人,李三槐的徒孙。他这是要用祖师爷的手艺,来破祖师爷的阵?”
他起身,走到帐壁上挂着的庐山地形图前,手指点在锦绣谷位置:“阵眼在此,地下三万斤火药,连通献王陵百年积聚的地气。一旦引爆,山崩地裂,地火喷涌。铜镜……莫非他们想用铜镜导引地火?”
丙十皱眉:“地火无形,如何导引?”
“地火无形,但冲击波有形。”张仑眼中闪着幽光,“若用大量铜镜排列成特定阵型,或许真能将爆炸的冲击波导向特定方向……就像海边的防波堤。”
他转身,笑容变得玩味:“那就更有意思了。让他们布阵,让他们以为找到了破解之法。等七月十五子时,我会让他们亲眼看着——他们精心布置的铜镜阵,如何成为加速爆炸的催化剂。”
丙十迟疑:“王爷的意思是……”
“在铜镜阵里,悄悄加几面‘反镜’。”张仑轻声道,“镜面弧度反向,焦点错乱。到时冲击波不仅导不出去,反而会在阵内反复折射、叠加……轰。”
他做了个绽放的手势。
“那……要派人去破坏他们的铜镜吗?”
“不必。”张仑摆手,“让他们做,做得越多越好。你只需混进去几个人,在关键位置替换几面镜子就行。”
他重新坐下,继续擦拭钥匙:“李远啊李远,你总想用技术解决问题。可你忘了,技术是死的,人心是活的。而玩弄人心……我比你擅长。”
帐外传来风声,吹得油布猎猎作响。
张仑望向帐外远山轮廓,轻声自语:“还有三天。三天后,这天下就该换个样子了。”
申时,九江龙江分厂
第一千面铜镜完成验收。
朱清瑶在册子上勾下最后一个编号,长舒一口气。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抬头看向堆满院子的铜镜——一千面铜镜在午后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金芒,像一片凝固的铜海。
“都齐了。”她轻声道。
李远走到她身边,也看着这片铜海:“真壮观。”
“是啊。”朱清瑶靠向他肩头,疲惫让她暂时放下了矜持,“就像……一千个月亮。”
李远揽住她的肩,感觉到她身体的微颤:“累了吧?”
“你不也是。”
两人静立片刻。院中匠人们开始给铜镜打包,用稻草层层隔开,装入木箱。铁架也已全部完工,堆在另一边,像一片钢铁丛林。
鲁广孝和王守仁从西跨院出来,两人脸上都带着兴奋。
“推演成了!”鲁广孝声音沙哑却洪亮,“按我们设计的‘九宫导流阵’,一千面铜镜分三层排列,能将七成以上的冲击波导入风道!剩下三成会向四周扩散,但威力已不足以引发山崩!”
王守仁补充:“关键是时序。铜镜阵必须在爆炸发生前半刻钟完全展开,太早会惊动张仑,太晚来不及。而且展开后,需要十个人同时转动十面‘阵眼镜’,调整最终角度。”
“十个人……”李远看向院中众人,“正好。”
陆炳此时匆匆进来,带来一个消息:“张仑大营有异动,今早派了三十人下山,往九江方向来了。”
“冲着铜镜来的?”朱清瑶警觉。
“不确定。但其中有几个人扮作铜料贩子,今早已经混进城了。”
李远和鲁广孝对视一眼。
“来得正好。”鲁广孝冷笑,“老夫正愁不知道他们在铜镜上要什么花样。让他们混进来,咱们将计就计。”
“怎么将计就计?”陆炳问。
鲁广孝走到一面铜镜前,手指敲了敲镜背:“这些铜镜,每一面都有编号,每一面的弧度、重量、焦点位置我都记在脑子里。他们若想替换,只能替换外形相似的,但细微的弧度差异,他们模仿不来。”
他看向李远:“咱们可以准备一批‘问题镜’,弧度故意做错,混在正常的镜子里。等他们的人偷换时,咱们暗中调包,让他们把‘问题镜’换走,以为得手了,实际换走的是咱们故意准备的次品。”
李远眼睛一亮:“而真正的铜镜,咱们暗中做好标记,七月十五布阵时,只使用有标记的。”
“对。”鲁广孝点头,“至于他们换进去的假镜……咱们可以做个‘镜中镜’,外表看是铜镜,实际内层是薄铁皮,一受冲击就会碎裂,不影响大局。”
王守仁抚掌:“此计甚妙。既不打草惊蛇,又化解了隐患。”
计策定下,众人分头准备。鲁广孝去设计“问题镜”和“镜中镜”,陆炳安排锦衣卫暗中监控那几个混入城的探子,李远则去检查铁架和运输车辆。
朱清瑶留在院中,看着匠人们打包铜镜。青荷端来一碗冰糖莲子羹:“殿下,您一天没吃东西了。”
朱清瑶接过,小口喝着。温热的甜羹滑入胃中,驱散了些许疲惫。她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青荷:
“你还记得,咱们在宁王府时,每年七夕怎么过吗?”
青荷一怔,随即笑道:“记得呀。殿下您总要亲自穿针乞巧,还在后花园的葡萄架下摆瓜果,说能听见牛郎织女说话。有一年您非拉着奴婢一起听,结果睡着了,被蚊子咬了一脸包……”
朱清瑶也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却有些湿:“今年七夕,是七月十五吧?”
“是。”青荷声音低下去,“正好是……决战之日。”
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日,他们却要去赴一场生死之约。
朱清瑶望向西方,庐山在暮色中只剩下深青的轮廓。她想起母亲在世时说的话:
“瑶儿,这世上最难的不是赴死,是赴死时心里还惦念着生。”
她当时不懂。现在,好像懂了。
七月十三,夜,龙江分厂后院
十个人围坐在静室中,烛火摇曳。
陈老匠人的遗体已于昨日下葬,葬在九江城外的山坡上,面朝庐山。此刻他的牌位供在静室中央,香炉里青烟袅袅。
林老匠人坐在主位,左边是鲁广孝、韩铁火,右边是王守仁、陆炳。李远和朱清瑶坐在下首,旁边是今早刚赶到的赵德芳——这位杭州市舶司提举卸了官服,一身青衫,面容清癯,眼神里藏着挥不去的忧虑。
还有两个空位,留给泉州和广州的匠人。陈老匠人虽逝,其孙代位;林老匠人在此,代表广州一脉。
“人都齐了。”林老匠缓缓开口,“十把钥匙,十段因果,今夜聚在这里,是机缘,也是天命。”
他从怀中取出癸字钥匙,放在桌上。其余人陆续取出——李远的主钥匙、丁、戊、己、庚,朱清瑶的庚字备份(实为真庚),陆炳的辛字,赵德芳带来的壬字(他从泉州陈老匠孙子处取得),鲁广孝持乙字(从李茂林遗物中发现),韩铁火持甲字备份(与主钥匙同源)。
十把钥匙在烛光下泛着幽幽铜光,十天干刻字完整。
“还缺真丙。”陆炳沉声道。
“在张仑手里。”李远道,“七月十五,他会带来。”
林老匠人目光扫过众人:“在说破阵之前,老朽想问问各位:你们可知,这十把钥匙最初是为何而造?”
众人静待。
“不是为了锁住地火,也不是为了制造灾难。”老人声音苍老而清晰,“李三槐祖师爷造这十把钥匙,本意是要做一个‘人心试炼阵’。”
他顿了顿,继续道:“弘治年间,献王沉迷机关,欲造‘通天之阵’以求长生。李三槐被征为工头,眼见无数工匠累死、病死在陵中,心中悲愤。但他知道硬抗无用,便假意顺从,暗中设计了这个‘十钥阵’。”
“阵眼核心的机关,确实连着地火。但李三槐在其中加了十道‘心锁’——也就是这十把钥匙对应的锁孔。只有十个人,心怀正念,同时转动钥匙,才能安全地关闭地火引信。若有人心怀不轨,或力道不纯,机关就会反噬。”
鲁广孝恍然大悟:“所以这不是杀阵,是护阵!献王想用这个阵聚集地气求长生,李三槐却把它改成了‘人心检测器’,防止后世有心术不正者滥用!”
“正是。”林老匠点头,“献王死后,李三槐将十把钥匙分散各地,交给十个他认为心性纯良的工匠世家守护。并留下祖训:若有一天,有人能集齐十钥,且十人心齐,便可彻底关闭此阵,永绝后患。”
赵德芳声音微颤:“那我赵家……”
“你祖上是宁王府侧妃,那位李姓侧妃正是李三槐的孙女。”林老匠看向他,“她将钥匙交给你家,是希望借助王府之力保护钥匙,等待有缘人。却没想到,王府后人反而成了祸端。”
朱清瑶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庚字钥匙。
王守仁沉吟道:“如此说来,张仑虽然得到了阵图和大部分钥匙,但他不可能真正开启此阵——因为他自己心术不正,与他合作的人也必是威逼利诱而来,十人中但凡有一个心不纯,机关就会反噬。”
“理论上如此。”林老匠道,“但百年过去,机关磨损,李三槐设置的‘心锁’是否还灵敏,谁也不知道。而且张仑若用蛮力炸阵,根本不需要通过‘心锁’考验。”
他看向李远:“所以你们的铜镜导流方案,是双保险。若‘心锁’仍有效,我们十人心齐关阵,最好。若无效,或张仑强炸,就用铜镜导走冲击波,将伤害降到最低。”
李远点头:“我们做了两手准备。”
“不,”林老匠摇头,“你们要做三手准备。”
众人一愣。
老人缓缓起身,走到陈老匠人的牌位前,上了一炷香,转身道:
“第三手准备,是‘化劫为缘’。”
“什么意思?”陆炳问。
林老匠的目光变得深远:“这阵吸收庐山百年地气,一旦引爆,地气喷涌,确实会引发地动山崩。但若引导得当……这些地气也可以用来滋养山川。”
他走到窗前,指向夜幕中的庐山轮廓:“李三槐祖师爷临终前曾悟道:天地之气,本无善恶,只在人心怎么用。火药炸山是劫,地气散溢也是劫。但若能将地气缓缓释放,导入土壤、水流、草木……那这劫,就能化作滋养一方的‘缘’。”
王守仁浑身一震:“老先生是说……我们可以不关闭地火,而是引导它缓慢释放,用来改善庐山周边水土?!”
“正是。”林老匠眼中闪着光,“这需要极其精妙的控制——在爆炸发生的那一瞬,用铜镜阵导走大部分冲击波,同时留一小部分地气,让它通过风道缓慢泄出。此后数十年,庐山一带将变得土地肥沃、水源充沛、草木繁茂。”
他看向李远:“这比单纯‘关阵’更难,需要十个人在转动钥匙时,不是用力‘关’,而是用念‘导’。心中要想着滋养,而非毁灭。”
李远沉默了。这超出了他的技术认知,进入了某种玄妙的领域。但看着林老匠那双清澈的眼睛,他忽然觉得,或许这世间真有超越技术的“道”。
“我们……试试。”他最终道。
鲁广孝也点头:“值得一试。就算不成,至少我们努力过。”
十人达成共识。烛火跳跃,映着十张神色各异却同样坚定的脸。
窗外传来梆子声,二更天了。
林老匠人取出十枚小小的桃木牌,分发给每人:“这是我今日刻的‘同心牌’,背面刻着各自的生辰八字。今夜子时,我们十人同时将血滴在牌上,埋于院中梨树下。从此气机相连,生死与共。”
无人反对。
子时,月隐星稀。十人围住院中那棵老梨树,各自用针扎破指尖,将血滴在桃木牌上。血液渗入木纹,很快消失,仿佛被吸收了一般。
十块木牌放入同一个陶罐,埋入树根旁三尺深的土中。
林老匠人合土,轻声道:
“梨者,离也。今日埋牌于此,愿他日劫消,我们十人还能重聚此树下,看梨花盛开。”
夜风吹过,梨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
七月十四,黎明,九江城门
一千面铜镜、三百套铁架、各种工具物资,装了整整五十辆大车。车队在晨雾中缓缓出城,向南,往庐山方向。
李远和朱清瑶骑马走在车队最前。她今日换了身利落的骑装,头发束成男子样式,腰间佩着那把改良袖箭和匕首。
“紧张吗?”李远问。
“有点。”朱清瑶老实道,“但更多的是……平静。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交给天意吧。”
李远握住她的手:“不管明天结果如何,有句话我一直想说。”
“什么?”
“能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朱清瑶眼眶一热,别过脸去:“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怕明天没机会说了。”
车队后方,鲁广孝和王守仁同乘一车,两人还在推演铜镜阵的最后细节。韩铁火和陆炳骑马押队,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山林。林老匠人和赵德芳在另一辆车中,老人闭目养神,手中捻着一串念珠。
山路渐陡,云雾渐浓。庐山如一头苏醒的巨兽,在雾中显露出它青黑色的脊背。
车队行至山脚小镇时,已是午时。镇上空无一人——百姓早已疏散,只剩一些不愿离家的老人,坐在屋檐下默默看着车队经过。
在小镇唯一的客栈前,车队停下。这是计划中的最后休整点,明天凌晨,他们将轻装徒步上山,前往锦绣谷。
李远刚下马,一名驿卒快马奔来,递上一封信:
“靖国公,张仑派人送来的。”
信很简短:
“明日午时,锦绣谷见。十钥须齐,十人须全。若少一人,或暗中带兵,九地火药即刻引爆。——张仑”
李远将信递给众人。陆炳冷笑:“他还是怕了,怕我们带大军围剿。”
“但他提到了九地火药。”王守仁皱眉,“这证实了陛下的猜测——九处爆炸果然受他控制。”
鲁广孝道:“那就按计划,我们十人去。锦衣卫和军士在山外待命,一旦得手,信号为令。”
计议已定,众人入客栈安置。客栈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姓吴,儿子在九江府衙当差,他坚持留下给众人做饭。
“老朽没什么本事,就会炖一锅庐山石鸡,烧几道山野菜。”吴老伯笑呵呵道,“各位为国为民上山拼命,老朽只能做这点事。”
晚饭时,十人围坐一桌。菜很朴实:石鸡炖汤、清炒笋尖、烟熏野猪肉、蕨菜炒蛋,还有一坛吴老伯自酿的米酒。
林老匠人举杯:“这杯,敬天地,敬祖师爷,也敬我们自己。”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米酒醇厚,带着山泉的清甜。几杯下肚,气氛稍微放松了些。韩铁火说起当年在龙江船厂和李远一起造“火龙出水”的糗事,众人哄笑。陆炳讲了几个锦衣卫办案的趣闻,赵德芳说起杭州市舶司那些海外商人的古怪习惯……
仿佛这不是决战前夜,只是一场寻常的老友聚会。
饭后,李远和朱清瑶登上客栈二楼的小露台。远处庐山笼罩在暮霭中,山顶已有星光闪烁。
“清瑶,”李远轻声道,“等这事了了,咱们在小李村盖房子,你想要什么样的?”
朱清瑶想了想:“要有个院子,种梨树,也种山茶。还要个作坊,我能继续研究织锦。对了,得挖个小池塘,养鱼,也种荷花。”
“好。”
“还要有间书房,给你放图纸和书。窗户要大,向阳,你画图时不伤眼。”
“好。”
“还要……”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还要有间婴儿房。”
李远浑身一震,转头看她。
朱清瑶低头,手轻轻按在小腹上:“今早……青荷帮我诊的脉。她说,应该是有了。”
李远呆立当场,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颤抖着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真……真的?”
“嗯。”朱清瑶抬头,眼中泪光闪烁,“一个多月了。应该是……新婚那夜。”
李远猛地将她拥入怀中,抱得极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他想说很多话,想喊,想哭,但最终只是紧紧抱着,喉结剧烈滚动。
“你……你怎么不早说?”他声音哽咽。
“怕你分心。”朱清瑶靠在他肩头,“也怕……万一明天……”
“没有万一!”李远打断她,双手捧住她的脸,直视她的眼睛,“听着,明天我们一定会赢。为了孩子,为了你,为了所有等着我们回去的人——我们必须赢。”
朱清瑶看着他那双通红的眼睛,重重点头:“嗯。”
两人相拥良久。远处传来林老匠人的箫声,悠远苍凉,如泣如诉。
李远忽然道:“如果是男孩,就叫承业。继承我们未竟的事业——让技术造福百姓,让匠人活得有尊严。”
“如果是女孩呢?”
“也叫承业。”李远轻抚她的腹部,“女孩一样能承业。就像你一样。”
朱清瑶笑了,笑着流泪。
夜色渐深,庐山隐入黑暗,只剩轮廓如墨。
明天,七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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