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百工初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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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阳宴后,李远的名字,像一颗投入宁王府这潭深水的小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也漾开了几圈不大不小的涟漪。

  至少,百工坊内几位大匠头的态度,微妙地变了。

  此前李远改良烘茧房、热水瓮,虽有小成,但毕竟局限在鲁工头管辖的“织染杂作”片区,且改动不大,在其他大匠头眼中,不过是些取巧的小修小补,无伤大雅,甚至未必入得了眼。可“王爷宴上被问及”、“得郡主亲口荐举”这两桩事,分量就不同了。这意味着,这个北地来的年轻小子,背后站着郡主,甚至可能……入了王爷的耳。

  木作大匠刘一斧,五十来岁,身材矮壮,双手布满老茧和疤痕,脾气是出了名的又臭又硬,手艺也是顶尖,王府内外木工活计多经他手,威望素着。铁作大匠韩铁火,四十出头,面庞黝黑如铁,沉默寡言,但一双眼睛看人时如同打量铁料成色,冷硬得很。这两人,是百工坊实际上的技术权威。

  重阳后第三日,李远照常来到百工坊,准备去寻鲁工头继续探讨织机提综的简化模型。刚踏入坊门,便被一个学徒拦住了。

  “李……李公子,刘师傅和韩师傅请您去木作区的议事房一趟。”学徒低着头,声音有些紧张。

  该来的终究来了。李远神色平静,点头:“有劳带路。”

  议事房是坊内匠头们商议大事的地方,陈设简单,正中一张长条木桌,两侧摆着条凳。刘一斧和韩铁火已坐在上首,鲁工头也在,坐在下首,见李远进来,脸上露出一丝担忧。

  刘一斧没起身,只抬了抬眼皮,指了指对面的空位:“李公子,坐。”声音粗嘎。

  韩铁火更是一言不发,只拿那双铁灰色的眼睛盯着李远。

  李远依言坐下,拱手为礼:“刘师傅,韩师傅,不知唤小子前来,有何指教?”

  刘一斧从桌上拿起一件东西,啪地放在李远面前。那是一把木工用的刨子,但形制与坊内常用的略有不同,刨身更短,刃口角度似乎也调整过,木柄握持处包了层防滑的软木。

  “这玩意儿,”刘一斧敲了敲刨子,“听说是李公子前几日‘指点’鲁头儿手下几个学徒改的?说是能省力,还不易打滑?”

  李远看了一眼,确实是他根据人体工学和摩擦原理建议的小改动,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出来了。“不敢称指点,只是见学徒们用旧刨费力,手腕易累,便随口提了句,或许将握柄加粗、包层软木,调整一下重心和刃角,用起来会顺手些。是几位小师傅自己手巧,做了出来。”

  “随口提了句?”刘一斧嗤笑一声,“李公子这‘随口’,可就让几个毛头小子折腾了两天工料!百工坊的规矩,用料、用工,皆有定例。岂能因谁‘随口一提’,就随意改动工具形制?若人人都如此,坊内工具五花八门,如何管理?坏了如何修配?”

  这话听着是质问规矩,实则是敲打李远不懂行、乱伸手,挑战他作为大匠头的权威。

  鲁工头连忙打圆场:“刘师傅,这个……李公子也是一片好心,那改了的刨子,几个用过的学徒确实都说好使……”

  “好使?”刘一斧瞪了鲁工头一眼,“鲁头儿,好使不好使,是你说了算,还是坊里的规矩说了算?若都图好使,老祖宗传下来的样式还要不要了?”

  李远静静听着,脸上并无被质问的窘迫,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刘师傅说的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小子初来乍到,确实不知坊内还有‘工具形制不可擅改’的定例。”他顿了顿,语气诚恳,“只是,小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刘师傅。”

  “说。”

  “百工坊设立,首要目的是为何?是墨守成规,保全‘老祖宗的样式’,还是为了做出更好、更多、更省工省料的器物,以应王府乃至市井之需?”

  刘一斧一愣,没想到李远不接招,反而抛出这么个问题。他粗声道:“自然是做出好器物!”

  “那便对了。”李远点点头,“既是求‘好’,则工具为人所役,当以便利匠人、提升工效为先。老祖宗的样式自然凝结了智慧,但时移世易,材料、需求、乃至人力皆有不同,工具若一成不变,岂非刻舟求剑?”他拿起那把改良刨子,“此物改动,所费不过些许边角木料和一点手工,却能减轻学徒手腕劳损,令其更专注于手艺本身,长远看,学徒成才更快,出错更少,产出更精,岂非大利?至于管理、修配,只需将新样式绘图存档,注明改动缘由与效果,统一制作备用部件即可,似也并非难事。”

  他语气平和,条理清晰,既点明了目的,又给出了解决方案,将刘一斧扣下的“破坏规矩”大帽子,轻轻巧巧转化成了“如何更有效地达成目的”的方法讨论。

  刘一斧被噎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反驳,脸色有些涨红。他习惯了一言九鼎,何曾被人这样绵里藏针地顶回来过?

  一直沉默的韩铁火忽然开口,声音如同铁石摩擦:“巧言令色。木工之事,千变万化,岂是动动嘴皮,改个手柄就能精进的?真本事,需得手上见真章。”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李远,“李公子既对匠作改良如此热心,想必手上功夫也不弱。不若露一手,也让我等见识见识,北地‘巧匠’的风采。”

  这才是图穷匕见。说再多道理,不如手底下见真章。这是匠人圈子里最直接、也最残酷的规则。

  鲁工头脸色更急。李远的本事,他见过,多在想法和图纸上,真论起亲手操弄斧凿锯刨或者抡锤锻铁……这如何能跟浸淫几十年的刘、韩二人相比?

  李远心中却是一动。他确实不擅长传统精细木工或打铁,但……对方只说要“露一手”,又没说非得是他们的领域。他目光扫过议事房角落堆放的一些杂物,其中有几块形状不规则的下脚料木块,还有几件废弃的小型铁制零件。

  一个念头迅速成形。

  他微微一笑,看向韩铁火:“韩师傅说的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只是,不知韩师傅想让小子如何‘露一手’?是比试做一件指定的器物,还是……”

  刘一斧抢过话头,指着窗外木作区院子里一堆刚解出来、尚未加工的厚木板:“看到那堆柞木板没有?皆是预备做马车厢板的料。便以此为题,限两个时辰,你我各做一件‘有用’的木器,不论大小,只论‘巧’与‘用’。如何?”他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柞木坚硬,加工不易,最考验木工基本功和体力,这是他的主场。

  韩铁火也冷声道:“既如此,铁作也不能落空。那边有些报废的铁条边角,同样两个时辰,各做一件铁器,亦论‘巧’与‘用’。”

  这是要车轮战,考校李远的两门基本功。鲁工头倒吸一口凉气,这分明是刁难!

  李远却依旧平静,甚至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些,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幽光。他缓缓道:“两位师傅盛情,小子岂敢推辞?只是两个时辰做两件,时间仓促,恐难尽善。不若……将木与铁结合如何?”

  “结合?”刘、韩二人一怔。

  “正是。”李远走到那堆下脚料旁,捡起两块不大的柞木块,又挑了几根弯曲的细铁条和两三个小铁环。“木有其韧,铁有其坚。合二者之长,或能做些有趣的小物件。便以这些边角废料为材,两个时辰为限,小子尝试做一件木铁结合的小玩意儿。至于‘巧’与‘用’……”他看向刘、韩二人,语气谦和却带着隐约的锋锐,“便请二位师傅,还有坊内诸位行家,一同品评。如何?”

  刘一斧和韩铁火对视一眼。用边角废料?木铁结合?这路子有点野,出乎他们意料。但话已出口,对方又接了招,他们自然不能退缩。

  “好!便依你所言!”刘一斧拍板,“就在这院里,当着众人的面做!免得有人说闲话!”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不多时,木作区的小院里便围满了闻讯赶来的工匠学徒,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北地来的李公子要同时挑战刘、韩两位大匠头?用的还是边角料?这热闹可大了!

  李远神色自若,先向鲁工头借了套齐全的常用工具——斧、凿、锯、刨、尺、规,又向铁作区的学徒借了小铁砧、手锤、钳子、锉刀,还有一小盆炭火。

  他先将那两块柞木块粗略修出大致形状,一块稍厚,一块稍薄。然后便不再急于加工木头,而是点燃炭火,将那几根细铁条和小铁环投入加热。

  “他要先打铁?”围观的铁匠们低声议论,“可那铁条太细,又是边角,能打成什么?”

  只见李远待铁条烧红,用钳子夹出,放在小铁砧上,并不大力锻打延展,而是用小锤极其精准地敲击弯曲处,调整其弧度,又巧妙地将两个小铁环套接在铁条特定位置,焊死。动作不算快,甚至有些生疏,但条理清晰,目的明确。

  韩铁火眯着眼看,起初不屑,但看着看着,眉头微微皱起。李远敲击的落点、力度,似乎都在计算之内,那铁条弯曲的弧度越来越规整,两个铁环的位置也恰到好处……这不像是胡乱敲打。

  接着,李远将初步成型的铁件放入水中淬火,简单回火处理。然后拿起那块稍厚的柞木,用锯、凿开始掏挖。他挖得很有技巧,并非掏空中心,而是在一侧挖出一个与铁件弯曲弧度几乎完全吻合的、带有卡槽的凹形轨道,又在另一侧挖出几个不同深度的小凹坑。

  随后,他将铁件嵌入木块的轨道卡槽中,严丝合缝。铁件可以在轨道中平滑滑动,当滑动到特定位置时,套在铁条上的小铁环会落入那些小凹坑中,发出轻微的“咔嗒”声,起到定位作用。

  最后,他将那块稍薄的柞木板加工成底座,与带轨道的厚木块用精巧的榫卯结合固定。再将一块更小的木片,加工成可立在铁条一端的、极简的“指针”状。

  两个时辰,堪堪将尽。

  李远放下工具,擦了把额头的细汗,将完成的作品放在院子中央的空桌上。

  众人好奇地围拢过去。只见那是一个长约一尺、宽约半尺的古怪物件:柞木底座沉稳,主体木块上嵌着一条光滑的铁质弧形轨道,一个带有“指针”的铁质滑块可在轨道上滑动,滑动时会发出有节奏的“咔嗒”声,滑块上有简陋的刻度,底座上则对应刻着一些模糊的符号。

  “这……这是何物?”刘一斧看了半天,没看出名堂。东西做得倒是严实,木工榫卯和铁件嵌入都见功力,尤其那轨道与滑块的配合,精度颇高,非细心不能为。但有何用?

  李远微微一笑,拿起一小段木工画线用的炭笔,在底座上临时写了几个字:“测——斜——规”。

  “此物可粗略测量坡度倾斜角度,或校验平面是否水平。”李远解释道,他推动滑块,让指针指向轨道某处,“比如,将底座置于待测的坡面或平面上,观察这铁质滑块因自重滑向低处,指针所指刻度的变化,便可大致判断倾斜程度。虽不如水封仪精准,但胜在轻便快捷,制作简单,尤其适用于野外或工地上快速勘测。这‘咔嗒’声,便是预设的几个常用坡度提示。”

  他看向刘一斧:“刘师傅掌木作,营造屋舍、制作车辆,常有校验水平、坡度之需;”又看向韩铁火,“韩师傅掌铁作,大型铁器安装、锻台平整,亦需考量水平。此物或可节省反复吊线、观水之烦。”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

  这东西……有用吗?确实有用!尤其对需要快速判断大体坡度的场合。巧吗?将木头的稳定与铁的自重滑动结合,利用简单机械原理实现功能,构思确实巧妙。更重要的是,它是用一堆无人问津的边角废料,在两个时辰内做成的!而且兼顾了木工和铁工的技艺。

  刘一斧和韩铁火盯着那“测斜规”,脸色变幻。他们本想看李远出丑,没想到对方竟真的在限定时间、限定材料下,做出了一件兼具“巧思”与“实用”的完整作品。尤其是那木铁结合的精度和想法,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李远此时却忽然叹了口气,拿起那“测斜规”,略显遗憾地道:“可惜,时间仓促,只能做成这般粗糙模样。刻度是临时画的,指针也嫌笨重。若能有更多时间,选用更合适的木料和铁材,将轨道打磨更光滑,刻度做得更精细,再配上水准泡(他临时改口为‘观水小珠’)互为参照,精度当可提升数倍。届时,或许不仅能用于百工坊,便是王府田庄修整梯田水渠,乃至军中架设器械,都能派上用场。”

  他这话,看似自谦,实则将这件“应试作品”的潜力和应用前景轻轻点出,更显得刘、韩二人起初的刁难,有些短视和狭隘。

  鲁工头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赞道:“妙啊!李公子真是巧思!这玩意儿看着简单,用处可不小!咱们坊里以后校验个车轴平不平、屋梁斜不斜,可就方便多了!”

  围观匠人中也有懂行的,低声议论起来,看向李远的眼神少了些质疑,多了些惊奇和佩服。

  刘一斧和韩铁火脸色有些难看,尤其是刘一斧,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被对方借力展示了一番。他哼了一声,硬邦邦道:“不过是些奇技淫巧,应急的小玩意儿罢了!真到了要紧处,还得靠真本事!”

  李远不恼,反而拱手笑道:“刘师傅说的是。小子这点微末伎俩,岂敢与二位师傅数十年苦功相提并论?今日献丑,不过是想证明,改良工具、尝试新法,并非胡闹,亦是为了更好地做出‘好器物’。至于规矩……”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清晰,“规矩当为‘做出好器物’服务,而非束缚手脚。若有更优之法,规矩亦可与时俱进。小子愚见,还请二位师傅及各位行家指正。”

  话说到这份上,再纠缠便是气量狭小了。刘一斧拂袖哼了一声,转身就走。韩铁火深深看了李远一眼,也沉默地离开。

  院中众人渐渐散去,但关于李远和那“测斜规”的讨论,却刚刚开始。

  鲁工头凑过来,竖着大拇指,低声道:“李公子,高!实在是高!这下,看谁还敢小瞧你!”

  李远只是淡淡一笑,低头收拾工具,掩去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幽深。

  初试锋芒,小胜一局。但这仅仅是个开始。刘、韩二人,尤其是刘一斧,怕是不会轻易罢休。而他,也需要在百工坊真正站稳脚跟,光靠小聪明和一次比试,是远远不够的。

  他需要更系统地了解坊务,更需要……做出几件让人无法忽视的实绩。

  就在他思忖时,一个王府仆役匆匆跑来:“李公子,王爷传召,请您即刻前往王府‘墨韵堂’!”

  王爷传召?李远心中微凛。重阳宴后不过数日,宁王为何突然单独召见?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粗糙的“测斜规”,心中隐隐有所预感。

  或许,机会与风险,总是结伴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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