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百工初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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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韵堂位于王府内苑偏东,是一处独立清幽的院落,以藏书和文玩着称。李远随着仆役穿过几重月门,沿途所见亭台楼阁愈发精致,守卫也明显森严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墨香和菊香。

  堂前庭院,宁王朱宸濠并未如想象中端坐正堂,而是穿着一身宽松的黛蓝色常服,蹲在一丛开得正盛的“十丈珠帘”菊前,手里拿着把小银剪,正专注地修剪着过密的枝叶。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竟有几分寻常富贵闲人的模样。

  “王爷,李远带到。”仆役轻声禀报。

  “嗯。”宁王头也不回,继续手里的活计,“过来,看看这盆菊,品相如何?”

  李远依言上前几步,保持适当距离,目光落在菊花上。此菊确是名品,花瓣细长垂落如帘,色泽金黄灿烂,但……“回王爷,花是极品,只是……”

  “只是什么?”宁王停下剪子,侧过头。

  “只是枝叶修剪略急了些,尤其左下这两枝,去得太尽,露了主干,反倒失了层层递进的自然意趣。且顶尖花苞留得稍多,恐养分分散,来日盛开时,花头大小或有不均。”李远斟酌着词句说道。他不懂赏菊,但植物生长的基本道理相通,这菊花修剪显然有些急切,不够从容。

  宁王听了,盯着那菊花看了半晌,忽然将银剪往旁边小太监捧着的托盘里一丢,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站起身来,叹道:“你这小子,眼光倒毒。刘伴伴非得说这样剪好看,本王就觉得哪里别扭。”他语气随意,仿佛在抱怨自家花匠手艺不佳,而非谈论王府之事。

  李远垂首不语,心中却是一动。这位宁王爷,此刻看起来倒有几分……率性?甚至有点挑剔又拿不定主意的寻常中年人模样,与宴席上那个威仪深藏的亲王形象颇有出入。

  宁王转身,走向堂前檐下的茶座,示意李远:“坐。”自己先在上首坐了,端起早已备好的茶盏抿了一口,目光这才落到李远脸上,似乎刚刚才想起正事:“听瑶儿说,你今日在百工坊,用些破烂木头铁条,鼓捣出个能测山坡度的玩意儿?叫什么……‘测斜规’?”

  “是。”李远从怀中取出那件粗糙的测斜规,双手奉上,“仓促之作,粗陋不堪,请王爷过目。”

  旁边内侍接过,呈给宁王。宁王拿在手里,左右翻看,又学着李远之前的演示,将那铁质滑块推来推去,听着那“咔嗒”声,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好奇神色:“有趣。就这么个东西,真能测出坡度?”

  “大致可行,精度有限。”李远如实道,“若用于营造屋舍、修筑堤坝初勘,或校验车架平整,可省却反复吊线观水之烦。但若需精准测量,仍需专业仪器。”

  宁王摆弄了一会儿,忽然问:“若是要测本王这墨韵堂的屋脊坡度,该当如何?”

  李远一怔,随即答道:“可将此物底座紧贴屋脊斜面,待滑块稳定,观其指针所指刻度,对照基准,便可估算。不过此物简陋,王爷若欲精确知晓,还是……”

  “不必精确。”宁王打断他,将测斜规递给旁边一个中年太监,“高伴伴,你拿这个,去量量咱们堂子的屋脊,还有那边凉亭的顶,看看是不是当初匠人说的‘五分水’。”

  那高太监恭谨接过,小跑着去了。宁王则好整以暇地继续喝茶,仿佛只是临时起意玩个小游戏。

  李远心中古怪感更甚。这位王爷,行事颇有些不按常理。

  不多时,高太监回来禀报:“王爷,量了。正堂屋脊约是四分八厘水,西边凉亭顶约是五分二厘水,与当初图样所载,略有出入。”

  “哈!”宁王轻拍了一下桌子,脸上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得意表情,看向李远,“瞧瞧,你随便做个玩意儿,就量出当年那批工匠偷懒了!说什么毫厘不差,都是哄本王的!”

  李远:“……” 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朱清瑶行事有时会带着点灵动机变了,这位王爷父亲,似乎就不是个完全循规蹈矩的主儿。这看似随意的测试,未必不是一种对过往人事的敲打,或者……单纯就是觉得好玩?

  “你这东西,有点意思。”宁王将测斜规拿回来,在手里掂了掂,“虽粗糙,但想法不错。瑶儿说你于实务巧思上颇有天赋,看来不假。”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随意,“百工坊那摊子,刘一斧、韩铁火他们,手艺是好的,就是脑袋跟这木头铁挖磨似的,僵!本王早就想动动,可一动,他们就摆出祖传规矩、老师傅体面那一套,烦得很。你这次,算是小小给他们提了个醒。”

  原来宁王对百工坊的积弊并非不知,只是碍于各种原因未曾直接动手。李远心中了然,谨慎道:“两位师傅皆是行家里手,小子岂敢妄言。只是觉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利之法,未必只有恪守古制一途。”

  “说得好!”宁王似乎很满意这个说法,“‘利其器’……这话本王爱听。”他放下测斜规,身体微微前倾,看着李远,眼中那抹玩味和审视却并未减少,“那依你看,若要‘利’这百工坊之‘器’,当从何处着手?”

  这才是真正的考题。李远心念电转,知道不能空谈,也不能过于激进。他略一沉吟,道:“回王爷,小子入坊日浅,所见不过皮毛。但觉坊内诸作,各守一方,沟通不畅;物料人力调度,颇有损耗;匠人酬工,论件居多,于耗时耗力之精细新品、或需反复试错之改良,恐激励不足。再者,工具图样存档混乱,技艺传承多赖口耳,易生偏差,亦不利推陈出新。”

  他顿了顿,见宁王听得认真,继续道:“小子愚见,或可先择一两处试点。其一,设立‘物料统筹记档’,各工区需料、耗料、余料,每日简明记录,由坊中专人汇总,或可减少无谓等待与浪费。其二,于木作或铁作,试设‘工分激励’,除按件计酬外,对改良工具、解决难题、传授新手等,另计工分,月末可兑奖赏。其三,将现有各类工具、成功改良之图样,统一绘制、注解、归档,新匠入坊,可先观图,再拜师,或能事半功倍。”

  这些都是现代生产管理中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概念,但在此刻提出,却显得条理清晰,切中时弊。李远没有提出颠覆性的改革,而是从最具体、最易操作的管理和技术标准化入手,既展现了思路,又显得务实可行。

  宁王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半晌不语,似乎在消化李远的话。堂内一时安静,只闻庭院秋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

  “物料统记……工分激励……图样归档……”宁王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忽而一笑,看向李远,眼神深邃,“李远,你可知,这些事看似简单,真要推行,触动的是多少人习惯了的老规矩、老利益?刘一斧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李远坦然道:“王爷明鉴。故小子言,需先择‘试点’。可选一处规模适中、管事开明(比如鲁工头所辖),且王爷或郡主近期关切之工项进行。成效若显,他人自会观望;若遇阻挠……”他停顿一下,声音平稳,“便看王爷,是觉得百工坊‘器’利更重要,还是某些‘老规矩’更不可动了。”

  这话说得含蓄,却暗藏锋芒,将决定权轻轻推回给宁王,同时也点明了改革必然伴随阻力,需要上位者的决心。

  宁王盯着李远,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清静的庭院中显得有些突兀。笑毕,他指着李远,对旁边侍立的高太监道:“高伴伴,你听听,这小子,看着斯文,心里头门清!拿话架着本王呢!”

  高太监躬身赔笑,不敢接话。

  宁王笑罢,神色却缓和了许多,甚至带着点欣赏:“不错,有点胆色,也有点脑子。不像那些只会唯唯诺诺或夸夸其谈的。”他站起身,踱了两步,“瑶儿这丫头,看人倒是越来越准了。你提的这几条……有点意思。不过,光说没用。”

  他走回李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恢复了那种略带散漫却不容置疑的亲王威仪:“李远,本王给你个机会。你不是要‘试点’吗?百工坊东南角那片,连着织染、一部分木作和库房,划给你暂管。就以你今日所言三条,去试。期限……到年底。本王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到时要让本王看到,那片地方的物料流转更顺了,匠人做事更有章法了,或者……弄出点像这测斜规一样有意思的新东西。”

  他俯身,拿起那粗糙的测斜规,塞回李远手里:“这东西,就算你的开门砖。做得好,百工坊以后未必不能多些新气象。做不好……你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本王也没兴趣再见你了。明白吗?”

  一个突如其来的机会,也是一场不容失败的考验。范围不大,但牵扯的工项不少;时间紧迫,只有两个多月;目标模糊却又具体——要看到“变化”和“新东西”。

  李远深吸一口气,起身,郑重躬身行礼:“王爷信重,小子必竭尽全力。”

  “嗯。”宁王摆摆手,似乎有些乏了,“具体事宜,回头让刘长史和瑶儿那边跟你交代。去吧。”

  李远行礼告退。走出墨韵堂院子时,还能隐约听见宁王对高太监吩咐:“……那盆菊,还是照原来的样子养吧,刘伴伴剪的那叫什么东西……”

  声音随风飘散。

  李远握着手中冰凉的测斜规,走在王府深深的道路上,心潮起伏。

  宁王此人,着实难以捉摸。时而显得随意甚至“逗趣”,时而又展现出深沉的权术和精准的用人手腕。他将自己推向百工坊矛盾的前沿,既是对自己能力的试探,或许也存了借自己这把“新刀”,去碰碰那些“老规矩”的心思。

  而朱清瑶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她推动宁王给了自己这个机会吗?

  无论如何,舞台已经搭好,虽然不大,却足够他施展拳脚。

  试点……物料统筹、工分激励、图样标准化……还有,必须做出有说服力的“新东西”。

  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百工坊东南角那片区域的布局,织机、染缸、木工台、杂乱堆积的物料……

  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逐渐成形。

  第一步,必须赢得那片区域内匠人的心,尤其是……鲁工头,以及那些可能对自己还心存疑虑的普通工匠。

  他掂了掂手中的测斜规,或许,可以从改进它开始,让它变得更实用、更精致,成为自己在这个新“试点”的第一件标志性成果,也让匠人们看到,跟着自己,真的能做出不一样的东西。

  脚步加快,他朝着百工坊的方向走去。

  时间不等人,他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而在墨韵堂内,宁王朱宸濠重新拿起那把银剪,对着菊花比划了几下,最终还是放下了。他望着李远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弧度。

  “瑶儿这次,或许真捡到块有趣的石头。”他低声自语,“就看看,这块石头,是能硌疼那些老顽固的脚,还是……能打磨成一把好刀。”

  秋风穿堂,带着菊香与寒意。

  棋盘之上,又落一子。执棋之人,各自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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