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织机星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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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将至,南昌城的寒意日渐深重,但百工坊东南角的“试点区”内,却是一片与天气迥异的火热景象。

  改进版“百工规”的成功,如同一剂强心针,彻底改变了这片区域匠人们的精神面貌。那三件精巧的工具不仅成了区内的“镇区之宝”,更成了人人称羡的对象。参与制作的匠人用挣到的“工分”换来了实实在在的米粮布匹,引得其他未参与的人眼热不已,对李远提出的“物料记档”、“图样归档”等新法,也从最初的疑虑观望,转为积极配合,甚至主动出谋划策。

  鲁工头如今走路带风,每日带着阿生汇总各组的物料单子,调度起来竟也有了几分行云流水的架势。胡疤子迷上了画图,不仅把木工组的常用工具图样整理得七七八八,甚至开始尝试绘制一些复杂榫卯结构的分解图,虽仍显稚嫩,但那份专注劲头前所未有。薛娘子手下的织女们,在尝试了“百工规”校验织机水平后,效率竟真有小幅提升,她对“工分评定”也越发上心,每月评定会都准备得一丝不苟。连最沉默的老陈头,也在一次工分评定会上,破天荒地开口讲解了一种他偶然发现的、能使靛蓝染色更均匀的添加物配比,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却让众人肃然起敬。

  试点区仿佛一个被注入活水的池塘,虽然范围不大,却生机勃勃,与百工坊其他区域那种按部就班的沉滞感形成了鲜明对比。

  然而,李远深知,一时的热情和新奇感难以持久。试点要真正成功,必须拿出更有分量、更能持续创造价值的成果。“百工规”虽好,终究是辅助工具。他的目光,早已锁定在试点区乃至整个百工坊的核心生产环节之一——织造。

  改良织机,是他计划中必须攻克的关键堡垒。这不仅因为织造是试点区的重要产业,更因为纺织效率的提升,直接关系到民生和财富。若能成功,其意义和影响力将远超“百工规”。

  但要动织机,难度非同小可。

  这日午后,李远再次来到织坊。数十架花楼织机哐当哐当地运转着,每架织机前都坐着一名全神贯注的织女,手脚并用,踏板、投梭、打纬、移综,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机械重复的疲惫。丝线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复杂的提花图案在梭子来往间一点点显现,美则美矣,但速度确实不快。

  薛娘子见李远又来,放下手中正在检查的一匹绸缎,迎了上来。她如今对这位年轻的“李管事”已是心服口服,态度恭敬中带着亲近:“李管事,可是来看织机?”

  “薛娘子,”李远点头,目光扫过那些织机,“这几日,织女们可还提过什么特别费劲、容易出错的地方?”

  薛娘子叹了口气,指着最近的一架织机:“老问题。投梭换色,全凭织女手上感觉和眼里判断,花样一复杂,稍不留神就容易错线、漏纬。还有这提综的绦片,”她拉动机身上方一串用细绳穿起的木片(绦片,用于控制经线提升形成梭口),“一套花样就得对应一套绦片,编起来麻烦,用久了还容易乱、易断。熟手尚且要全神贯注,生手就更难了,学一个复杂花样,没有三五个月难以上手。”

  李远走近细看。这时代的提花织机已经相当先进,通过预先编制好的“绦片”程序来控制经线提升,从而织出复杂图案,堪称古代的“程序控制”。但问题也在于此:绦片的编制完全依赖匠人经验,且为一次性使用(每织一种新花样就需要新编一套),效率低,易出错,学习成本极高。

  “如果……”李远沉吟道,“我们不用这种一串串的绦片来控制提综,而是用一种可以重复使用、更容易修改的‘卡片’或者‘滚筒’来替代呢?”

  “卡片?滚筒?”薛娘子一脸茫然。

  李远没有立即解释,他知道这需要更具体的设计。事实上,他脑海中浮现的是近代提花织机的关键发明——穿孔纹版(提花机“贾卡装置”的前身)。用打了孔的硬纸板或薄金属板来控制钩针,进而提升经线,一套纹版可以重复使用,修改图案只需更换或增减纹版即可,大大简化了提花程序的编制和变更。

  但这涉及到机械结构的重大改动,甚至需要重新设计提综装置。绝非一蹴而就。

  “还有投梭,”李远转换思路,指着织女手中来回抛掷的梭子,“全靠手臂力量和准头,既费力,速度也有限制。能否设计一种机构,用脚踏或杠杆的力量来辅助投梭,甚至自动换色?”

  薛娘子听得眼睛发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李管事想法是极好的,可这……这得动织机的根本啊!咱们这些织机,都是用了好些年,老师傅们传下来的样式,改动一点,万一不成,耽误了活计不说,坏了织机,可是大损失!而且……”她压低声音,“咱们这的织机,样式和规制,都是跟苏州、杭州那边学的,也算是‘官样’,擅自改动,传出去,怕是不妥。”

  最后这句话,点出了更深层的阻力:技术保守和潜在的“规制”压力。百工坊的织机形制,或许与官府定式或行业惯例有关,擅自改动,可能被视为“违制”或“离经叛道”。

  李远点点头,表示理解。他没有强求,只是道:“薛娘子,我明白。这样,我们不急着大改。咱们先选一两架状态不错的织机,在不影响日常织造的前提下,试着做些外围的小改进,比如,看看能不能让踏板更省力,或者给梭子加个导向槽减少磨损?同时,关于那个‘卡片提花’的想法,我想先画些图样,做些小模型试试,绝不轻易动真家伙。如何?”

  这种循序渐进、先易后难、注重实验的方法,正是李远能赢得匠人信任的关键。薛娘子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如此甚好!只要不动织机根本,做些小修小补,试试新想法,织女们也是乐意的。需要什么,李管事尽管吩咐。”

  接下来的日子,李远除了继续督导试点区的日常运转,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织机改良的前期研究中。他让阿生找来所有能找到的关于织机结构的零星记载和图谱(大多简陋),又请薛娘子找了几位经验最丰富、也相对开明的老织工,详细询问织机每一个部件的名称、功能、常见问题和她们心目中的理想状态。

  他自己则整日泡在书房里,用朱清瑶送来的上好纸张和绘图工具,尝试将脑海中的机械原理与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平结合。他先设计了几种省力踏板的联动机构,又尝试绘制“穿孔纹版”控制提综的简化原理图,以及利用弹簧和杠杆辅助投梭的构思。图纸画了一张又一张,堆满了书案。

  这其中,“穿孔纹版”是最关键也最困难的一环。如何将图案转化为孔洞的排列?如何确保孔洞对应钩针的精准?用什么材料制作纹版既耐用又易穿孔?控制钩针提升的机构又该如何设计才能可靠有力?

  一个个技术难题接踵而至。李远常常对着图纸沉思至深夜,砚台换了几次热水,提醒他歇息,他也只是恍若未闻。

  这日晚间,李远正对着一处传动设计苦思不解,门外传来吴伯恭敬的声音:“李公子,朱公子来了。”

  李远抬头,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只见朱清瑶披着一件银灰色镶毛斗篷,带着一身寒气,笑盈盈地站在书房门口。她手中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身后只跟着那个机灵的小厮墨竹。

  “李兄真是废寝忘食,灯火不息。”朱清瑶自行走了进来,墨竹识趣地留在门外,带上了门。她将食盒放在书案一角,目光扫过满桌凌乱的图纸,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关切,“试点区事务已然繁杂,李兄还要钻研这织机改良,当心身体。”

  “劳公子挂怀。”李远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只是有些关隘一时想不通,便多琢磨了一会儿。”

  朱清瑶解下斗篷,露出里面一身素雅的鹅黄色襦裙,自行寻了张椅子坐下,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奶油松瓤卷酥,还有一盅冒着热气的冰糖燕窝。

  “尝尝,府里新来的江南厨子手艺。”她将燕窝推向李远,自己拈起一块栗粉糕,小口吃着,目光却仍流连在那些图纸上,“这便是李兄想改的织机?看起来……甚是繁复。”

  李远也确实饿了,道了声谢,端起燕窝喝了几口,温热的甜汤入腹,精神微微一振。他指着图纸上最核心的部分解释道:“难点在于提综。我想用打孔的硬纸或薄木片来代替绦片,如此,更换花样只需换‘纹版’,无需重新编绳,且纹版可重复使用。但如何让这些孔洞精准控制钩针,带动数百甚至上千根经线,且确保每次提升都准确有力,还需仔细设计这传动和复位机构……”

  他一边说,一边用炭笔在草稿上勾勒,试图将抽象的原理具象化。朱清瑶听得极为专注,身子微微前倾,偶尔发问,问题竟也切中要害,显是这几月刻意了解了不少工匠之事。

  “……大致如此。只是这复位弹簧的力道,与提升杠杆的比例,还需反复计算试验,否则要么提不起,要么复位不灵。”李远讲完,叹了口气,“纸上谈兵容易,真要做出可靠可用的机构,难。”

  朱清瑶放下糕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听起来虽难,却比那绦片之法高明不知多少。李兄可有计算所需之力?坊中能否找到合用的簧钢?”

  李远苦笑:“计算只能估个大概,最终需实物调试。簧钢……怕是不易,或许需用多层竹片或牛筋替代,只是耐久性堪忧。”

  “竹片牛筋……”朱清瑶沉吟片刻,忽道,“我记得父王库中,似乎有些早年藩国进贡的‘金丝楠’片,据说韧而不脆,或可一试?还有,南边琼州似产一种‘铁藤’,坚韧异常,或许比牛筋更佳?”

  李远眼睛一亮:“金丝楠木片?铁藤?若真如此,或可解决材料之困!只是……库中之物,恐怕……”

  “无妨。”朱清瑶狡黠一笑,“父王库房东西杂得很,他自个儿都记不全。我让墨竹去找高伴伴‘商量’一下,寻些‘不成材’的边角料出来,料也无碍。至于铁藤,我修书一封,让南边的商队留意便是。”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李远知道,这背后需要动用的人情和资源绝不简单。他心中感激,拱手道:“公子如此鼎力相助,李某……”

  “李兄又见外了。”朱清瑶打断他,拿起一块奶油卷酥,直接塞到李远手里,“快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帮你,也是帮我自己,更是帮这百工坊,帮那些终日辛劳的织女。此事若成,功在当代,利及长远,我岂能袖手旁观?”

  她语气真挚,眸光清澈,映着烛火,熠熠生辉。李远握着手中微温的点心,看着她被暖气熏得微红的脸颊和那双写满信任与期待的眼睛,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穿越至此,孤独前行,能得此知音,何其幸也。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远咬了一口卷酥,甜酥的滋味在口中化开。

  两人就着图纸和点心,又讨论了许久。朱清瑶不仅提供物资线索,还从王府藏书的角度,提醒李远可以查阅一些前朝笔记或匠作孤本,或许有奇思妙想可资借鉴。她甚至根据自己对王府人事的了解,建议李远在挑选试验织机和织工时,需格外注意人选的口风和人品,以免消息过早泄露,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刘一斧师傅那边,近来可还安稳?”朱清瑶忽然问。

  李远摇摇头:“明面上无甚动作,但织机改良之事,涉及木工、铁工,迟早瞒不过他。韩铁火师傅处,因着赵铁岩师傅参与‘百工规’制作,态度似有缓和,但若涉及更大改动,也难预料。”

  “刘师傅是块硬石头,但并非不明事理。他恼的是旁人动他的‘规矩’,坏他的‘权威’。若李兄这改良,真能做出他做不到、甚至想不到的成效,他或许反而会高看一眼。”朱清瑶分析道,“至于韩师傅,此人重实利,若改良能带来明显好处,且不损他铁作区的利益,或可争取。”

  李远深以为然。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直到更鼓声隐约传来,朱清瑶才惊觉时辰已晚。

  “叨扰李兄许久,该回去了。”她起身,重新披上斗篷。

  李远送她至院门。夜色深沉,寒星点点,庭院中积雪未化,映着月光,一片清冷。

  “李兄,”朱清瑶在门前驻足,回眸一笑,呵气成霜,“万事开头难,织机改良更是千头万绪。莫要太过焦灼,伤了心神。有什么难处,随时来听雨轩寻我。便是想不出法子,喝杯茶,散散心也是好的。”

  语气温柔,带着朋友般的关切,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

  “多谢公子。”李远心中暖意融融,“路上雪滑,小心。”

  朱清瑶点点头,带着墨竹,身影很快消失在月色笼罩的巷口。

  李远站在门前,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许久才转身回屋。书案上,图纸凌乱,点心尚温。他整理着思绪,方才那些困扰他的技术难题,似乎因为这番谈话和那盒点心,变得不再那么令人沮丧。

  他知道,前路漫长,阻力重重。但此刻,他并非独行。

  握了握拳,李远重新坐回书案前,摊开图纸,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锐利。

  织机星火,已在他心中点燃。接下来,便是用耐心、智慧和汗水,将这星星之火,呵护成可以燎原的烈焰。

  第一步,便是做出那个关键的“穿孔纹版”提综机构的可行性模型。

  夜还很长。

  而变革的齿轮,已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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