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织机星火（中）

　　朱清瑶的动作快得出乎李远意料。

　　仅仅两日后的傍晚，墨竹便带着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袱来到了澄怀园。包袱里并无金丝楠木片或铁藤，却有两样更即时有用的东西：几卷颜色泛黄、质地特殊的厚重纸样，以及一小盒闪着幽蓝光泽的细钢片。

　　“公子，”墨竹压低声音，口齿伶俐地转述，“朱公子说，金丝楠库中有，但片料需现解，且动静太大，易惹注意。这是早年宫中赏下的‘百韧纸’，据说是用树皮、麻絮混合特殊胶液反复捶打浸晒而成，水火难侵，坚韧胜似薄革，或可暂代木片制作那‘纹版’模型。这钢片是王府匠作监以前试制的‘软钢’，弹性极佳，淬火后硬度适中，或许适合制作公子说的‘钩针’和‘复位簧’。朱公子已着人去找合适的铁藤，一有消息便送来。”

　　李远拿起那“百韧纸”，入手沉实坚韧，用力撕扯竟纹丝不动，屈折时也有足够的支撑力，不禁大喜。这简直是制作穿孔纹版模型的绝佳材料！钢片更是意外之喜，解决了关键活动部件的材料难题。朱清瑶心思之缜密，考虑之周全，可见一斑。

　　“替我多谢朱公子。”李远郑重道，“此二物，解了燃眉之急。”

　　墨竹笑道：“公子还说，请李管事放手施为，他那边自会安排妥当。另外，关于试验织机和织工的人选……”

　　李远心中一动，取出一张早就拟好的单子，上面只写了三架织机的编号和两位织工的名字，都是薛娘子推荐、口风紧、手艺稳且对改良有兴趣的。“织机就在试点区内，相对僻静。织工也可靠。”

　　墨竹接过，仔细看了一遍，点头记下，将单子凑近烛火焚毁。“小的明白了。朱公子会安排人留意，确保无关人等不靠近那处。若有需要传递消息或物件，李管事可让园里的砚台到西角门寻一个叫‘老邱’的看门人。”

　　送走墨竹，李远关紧书房门，心中感慨。朱清瑶不仅提供了关键物资，连保密和联络渠道都安排好了，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投入技术攻关。这种毫无保留的支持，让他肩头责任更重，却也动力十足。

　　接下来的日子，李远进入了近乎封闭的研发状态。对外，他依然每日到试点区巡查，处理日常事务，主持工分评定，一切如常。但每日午后，他便会以“研究新图样”为由，回到澄怀园书房，或者借口去坊内存放旧料的偏僻库房（那里已被朱清瑶暗中安排，暂时无人打扰），开始秘密制作提综机构模型。

　　制作模型的第一步，是确定纹版尺寸与经线密度的关系。李远没有选择复杂的多花织物，而是瞄准了相对简单但需求量很大的素锦或带简单几何纹的绸缎。他根据织机的幅宽和常用经密，计算出单块纹版需要控制的最少钩针数，暂定为120针。这意味着一块纹版上需要打出120个精确排列的孔洞。

　　他用规尺和炭笔，在坚韧的“百韧纸”上画出标准的网格，每个格点代表一根经线。然后，他设计了一个最简单的水波纹图案，将需要提升的经线位置在网格上标出。接下来是最枯燥也最需要耐心的一步：用最小号的锥子，在标出的位置逐一穿孔。孔径需略大于钢制钩针的直径，既要保证钩针能顺利穿过，又不能太大以免失去控制精度。

　　起初，李远手法生疏，孔洞打得歪斜或大小不一，废了几张纸。但他很快找到了诀窍：先以极细的针尖定位，再用特制的小钻（找胡疤子借的，借口修理精细物件）轻轻旋转扩孔。两天后，他已能熟练地打出排列整齐、孔径均匀的孔洞。看着手中那块布满规律孔洞的“百韧纸”纹版，虽然只是模型，但一种跨越时代的机械程序雏形已在手中诞生，令他心潮澎湃。

　　接下来是制作钩针和复位机构。这更需要精细的金属加工。李远没有专业的铁匠工具，但他有头脑和巧思。他将那弹性上佳的软钢片剪成细条，在炭火上小心加热至红热，用特制的小钳子和铁砧（同样来自胡疤子的“赞助”），慢慢弯制成“L”形的钩针，钩头细长而略弯，确保能准确穿过纹版孔洞并钩住下方的综线。淬火后，钩针兼具硬度与弹性。

　　最复杂的是复位机构。李远设想的是利用钢片自身的弹性，在钩针被纹版提起、完成一次引纬后，能自动弹回复位，等待下一次提升。他设计了两种方案：一是将钩针尾部固定在一条弹性钢片上，整体犹如一个微型的弹簧片阵列；二是每个钩针独立配备一个微型卷簧。考虑到加工难度，他先尝试第一种。

　　这需要极精细的装配。他将加工好的120枚钩针，用鱼胶暂时固定在一条薄而韧的牛皮质地基带上（牛筋熬制的胶，也是朱清瑶让人送来的），每枚钩针的尾部则与一条裁剪成细窄条状的软钢片连接，钢片另一端固定在底板上。整个装置要求钩针阵列平整，每根钢片弹力均匀，否则会导致提综不畅或复位不齐。

　　这个过程失败了一次又一次。不是钢片弹力不均，就是钩针排列歪斜，或者牛皮基带受热变形。李远毫不气馁，反复调整。他让砚台找来最精细的镊子、小锉刀，自己则整日埋首于微小的零件之间，眼睛熬得通红。有时为了调整一根钢片的弧度，就要花上半个时辰。

　　这期间，朱清瑶又让墨竹来过两次。一次送来一包据说提神醒脑的南洋香料，让李远疲倦时闻一闻；另一次则是一小篮新制的梅花糕，附着一张素笺，上面画了个愁眉苦脸对着图纸的小人，旁边写着：“李兄闭关苦修，清瑶无能，唯以糕点聊慰神思。望兄保重，莫学图中之人，徒增皱纹。”笔触稚趣，关怀之情溢于纸上，让李远忍俊不禁，疲惫顿消。

　　她还转达了一个消息：宁王偶然问起“那个做百工规的小子最近在捣鼓什么”，被她以“正在试点区梳理物料规程，似有心得”搪塞过去。宁王听后只是“哦”了一声，摆弄着他新得的一盆墨菊，嘀咕了句：“别光整那些虚头巴脑的账本，早点再弄个有意思的玩意儿来瞧瞧。”——依旧是那副看似随意却隐含期待的做派。

　　模型制作进入最后阶段：设计提供动力和纹版送进机构。这部分无法用模型完全模拟，李远主要进行原理验证。他用硬木制作了一个简易的杠杆框架，模拟织机上的提综横杆。将组装好的钩针-钢片阵列安装在框架下方，上方则设计了一个可以手动推动的“压板”。当压板压下时，会推动一排“顶针”（暂时用磨圆的竹签代替），顶针穿过纹版上无孔的位置，将对应钩针顶起（模拟未被选中提升的经线）；而有孔的位置，顶针穿过孔洞落空，钩针不被顶起，保持在低位（模拟被选中需要提升的经线）。松开压板，钢片弹力将钩针拉回复位。

　　同时，他设计了一个简单的棘轮和连杆机构，用于在每次投梭后，手动将纹版向前推进一格，变换提综图案。这部分机构相对粗糙，但基本实现了纹版“程序化”控制提综的核心概念。

　　整整半个月的废寝忘食，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调整，第一套简易的“穿孔纹版提综模型”终于在李远手中初步成型。

　　这日晚间，澄怀园书房内灯火通明。李远、朱清瑶（再次乔装而来）、鲁工头、薛娘子，还有被特别邀请来的胡疤子，围在书案前，屏息看着李远演示。

　　书案上，那个由木头、钢片、牛皮、百韧纸构成的模型并不起眼，甚至有些简陋。但当李远将打好水波纹孔洞的纹版放入卡槽，手动推动“压板”时，只见下方那排细密的钩针，随着纹版孔洞的有无，整齐而清晰地呈现出高低错落的状态——高的模拟被顶住不动的钩针（经线不提），低的模拟未被顶住、被钢片拉下的钩针（经线提升），赫然构成了水波纹的起伏轮廓！

　　“老天爷……”鲁工头瞪大了眼睛，他虽不完全明白原理，但那直观的图案呈现，让他震撼。

　　薛娘子更是激动得手微微发抖。作为织工，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小小的模型，竟然真的能用带孔的纸板，控制这么多钩针的起落，形成图案！这比那繁琐易错的绦片，不知高明清晰了多少倍！

　　胡疤子则俯身仔细查看那钩针阵列和下面的钢片复位机构，手指轻轻拨动一根钩针，感受着那均匀而柔韧的弹力，脸上满是不可思议：“这……这钢片弯制的力道，竟能如此匀整？李管事，你这手调钢片的功夫，怕是比许多铁匠还细！”

　　李远演示了几次纹版推进、图案变换，虽然都是手动操作，略显笨拙，但原理得到了完美验证。

　　“这只是最简陋的模型，验证想法可行。”李远放下模型，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酸涩的手腕，“真要用到织机上，需要更大、更精密的结构，动力也需与织机踏板或主轴联动。纹版材料也需更耐用，或许最终还得用薄金属片。而且，这只是提综部分，投梭、打纬、送经卷取等机构也需相应调整配合。”

　　尽管前路尚远，但眼前这个成功运转的模型，无疑是一道划破夜空的曙光。

　　朱清瑶眼中异彩连连，她强压着激动，声音却带着微颤：“李兄……这模型，虽简，却已见神髓！以此法控综，花样变换只在更换纹版一念之间，省却编绦无数繁琐，更免去错漏之虞！此乃织造技艺之一大革新！”

　　她转向薛娘子：“薛娘子，你是行家，你觉得此法如何？”

　　薛娘子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朱公子，李管事，此法若真能用到织机上，且稳定可靠，奴婢敢说，织造复杂花样的效率，至少能提三成！学徒学艺的时间，更能大大缩短！这……这真是功德无量！”

　　鲁工头和胡疤子也连连点头，看着李远的眼神已不仅仅是佩服，更带上了几分敬畏。能想出并做出这等巧夺天工之物，已非凡人。

　　“然此物关系重大。”朱清瑶神色转而肃然，“模型既成，证明思路可行。接下来，便是将其真正用于织机之上。此事需绝对隐秘。”她看向李远，“李兄，试点区内那三架织机和两位织工，可能确保万无一失？改良所需物料、匠工，务必谨慎。”

　　李远点头：“织机和织工皆已安排妥当，参与之人皆可信。改良所需木工部分，胡师傅可暗中协助；铁工部分……”他顿了顿，“或许还需韩铁火师傅手下那位赵铁岩师傅出力，此人寡言实干，手艺精湛，且参与过‘百工规’制作，相对可靠。只是不知韩师傅态度……”

　　朱清瑶沉吟道：“韩铁火那边，我可设法试探。此人重实利，若晓以利害，或可争取。即便他不全然支持，只要不刻意阻挠赵师傅暗中帮忙即可。刘一斧师傅那边，暂时不宜让其知晓全貌，但木作改动，恐难完全瞒过。”

　　胡疤子拍着胸脯道：“李管事放心，木工活计，我带着两个嘴严的徒弟，夜里来做，保管神不知鬼不觉！刘师傅那边，只要咱们活计做得漂亮，不出纰漏，他就算知道了，也说不出啥！”

　　事情便如此定下。由李远总体设计指导，胡疤子负责木结构改造，赵铁岩（需争取）负责关键金属部件打造，薛娘子协助调试并培训织工。朱清瑶负责外围物资保障、信息隔绝，并在必要时协调高层关系。

　　众人又详细商议了步骤、可能的风险和应对之策，直到夜深方散。

　　送走众人，书房内只剩下李远和朱清瑶。模型在灯下静静陈列，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李兄，”朱清瑶看着李远清减了些许却目光灼灼的面容，轻声道，“此物一出，恐非止于百工坊。江南乃至天下织户，格局或将为之改变。你我此刻，正如执火于暗夜，虽则光明在前，亦需慎防火燎其身。”

　　李远明白她的担忧。技术垄断带来利益，也招致觊觎和敌视。

　　“公子所言极是。”李远目光沉静，“故此事，当以王府之名推动。成果，首先用于提升王府织造之利。待根基稳固，再图其他。至于火燎之险……”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灯火下竟有几分深不可测的从容，“火势可控，方为利器。你我手中，不仅有火种，亦有控火之法。”

　　朱清瑶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眸中漾开笑意，如春冰乍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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