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火燎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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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远走到织坊门口,鲁工头正挡在那里,脸上赔着笑,额头却已见汗。刘一斧背着双手,脸色阴沉如铁,目光如刀子般越过鲁工头,直刺织坊内那片被布匹遮掩的角落。韩铁火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后,面无表情,但那双铁灰色的眼睛同样锐利地扫视着,最后落在了李远身上。

  “刘师傅,韩师傅,”李远拱手,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寻常相遇,“夜已深,二位师傅还在巡查,辛苦了。”

  “哼!”刘一斧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并不接礼,反而上前一步,逼视李远,“李管事,你这试点区,规矩是越来越大了?夜里赶工,动用非坊常料,连老夫这大匠头都不知会一声?你这眼里,还有没有百工坊的规矩!”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远远近近似乎已有被惊动的匠人探头张望。

  “刘师傅息怒。”李远不慌不忙,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此事尚在试制,成败未知,不敢过早惊扰二位师傅。既然二位来了,正好请二位师傅指点一二。”

  他态度从容,甚至带着点邀请的意味,这让刘一斧积蓄的怒气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韩铁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沉声道:“试制?试制何物,需动用特等软钢,还需将织机改得面目全非?”他目光投向角落,显然已经注意到了那架织机不同寻常的轮廓。

  “正是织机改良。”李远坦然道,“前次蒙王爷垂询,小子深感需有所进益,方不负王爷与朱公子期许。故结合试点区匠人所提难题,尝试对织机提综、投梭二事略作改进。软钢乃试制关键部件所需,由朱公子设法筹措,并未占用坊内定额物料。”

  抬出王爷和朱公子,点明物料来源,又将改进动机归于解决实际问题,李远几句话便将“私自擅动”的性质模糊了。

  刘一斧脸色更黑:“织机改良?黄口小儿,懂得几分织造?这花楼织机形制乃百年锤炼,苏州杭城的大匠都不敢轻言改动!你才来几天,就敢动它的根本?若是改坏了,耽误了王府活计,这责任你担得起吗!”他越说越气,声音也拔高起来,“还有,谁允许你动赵铁岩?他是我铁作区的人!”

  “刘师傅教训的是。”李远微微躬身,语气却依旧平稳,“正因织机重要,小子才慎之又慎,先做模型验证,再择旧机试改。至于赵师傅,是小子仰慕其手艺,以私人情分相请,试制几件小玩意,与坊务无涉。若因此冒犯,小子在此向刘师傅赔罪。”

  他再次将事情往“私人试制”、“小范围试验”上引,避开直接对抗。

  “小玩意?”刘一斧怒极反笑,一指角落,“把那遮羞布掀开!让老夫看看,你鼓捣出了什么‘小玩意’!”

  鲁工头看向李远,李远点了点头。鲁工头这才和胡疤子上前,将遮挡的布匹挪开。

  灯火通明下,那架经过改装的织机完全显露出来。简洁的纹版卡槽取代了繁复的绦片,精密的提综机构在灯下泛着冷光,侧面的投梭摆臂线条流畅,整个织机透着一股与传统织机迥异的、充满机械美感的简洁力量感。

  刘一斧和韩铁火都是行家,一眼就看出这织机结构上的巨大变化。刘一斧快步上前,仔细打量着那些陌生的部件,尤其是那套提综机构,眉头拧成了疙瘩。韩铁火则更关注金属部分,他伸手摸了摸那光滑的钩针阵列和复位钢片,又看了看纹版卡槽和送进棘轮,眼中震惊之色越来越浓。

  “这……这是何物?”刘一斧指着纹版卡槽,“绦片呢?”

  “以此铜片替代。”李远取出一张打好菱形孔的铜纹版,递给刘一斧,“上有孔洞,无孔处顶起钩针,经线不提;有孔处钩针落下,经线提升。以此控制提综图案。”

  刘一斧接过铜片,对着灯光查看那些规律排列的孔洞,又看看下方精密的钩针阵列,脑海中试图将两者联系起来。他虽固执,却并非愚钝,隐约明白了其中的原理,但正是因为这原理的巧妙和颠覆性,让他更加难以接受——这完全推翻了他认知中提花织造的根本!

  “胡闹!简直是胡闹!”刘一斧将铜片重重拍在织机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用这带孔的板子就能提花?那还要我们这些匠人数十年练就的编绦手艺作甚!这东西,华而不实,定然卡滞不畅,如何能用于织造!”

  “刘师傅,”薛娘子忍不住上前一步,行礼道,“此机……奴婢方才试织过,提综精准,梭口清晰,比之旧机,确实省力不少,也……也更不易出错。”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你试过?”刘一斧猛地转头盯着薛娘子,眼神凌厉。

  薛娘子被看得有些瑟缩,但还是点了点头:“是,奴婢与春娘、秋菊都试过。李管事让我们从最简单的纹样开始。”

  “那好!”刘一斧一挥手,指着那织机,“你现在就织!当着老夫和韩师傅的面织!老夫倒要看看,你这‘不易出错’的织机,能织出个什么花样来!若是错了,或是卡住了,哼!”他没说后果,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薛娘子看向李远,李远微微颔首。春娘默默起身,让出了位置。薛娘子定了定神,重新坐回织机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刘一斧和韩铁火紧紧盯着每一个部件。鲁工头、胡疤子等人屏住呼吸。李远神色平静,但袖中的手也不自觉地微微握紧。朱清瑶依旧隐在稍远处的阴影里,目光沉静,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唇角,泄露了一丝紧张。

  薛娘子深吸一口气,脚轻轻踏上踏板。

  “咔嗒。”清脆的机械啮合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上方的提综机构平稳推动,下方经线随着纹版孔洞的规律,整齐地分出梭口。

  第一梭,划过,打纬。

  第二梭,第三梭……

  薛娘子的动作起初还有些谨慎,但随着织机流畅的响应,她逐渐找回了之前的感觉,手脚配合越来越娴熟。“哐当、哐当……”紧凑有力的织机声重新响起,在这压抑的气氛中,竟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感。

  菱形图案迅速而均匀地出现在布面上。刘一斧和韩铁火的眼睛越睁越大。他们都是内行,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织机的动作干脆利落,梭口每次开合都清晰稳定,纬线打入的位置准确无误。更让他们心惊的是,那铜纹版每织几纬便自动向前推进一格,图案的接续天衣无缝,完全没有旧式织机换绦时可能出现的错纬或停顿!

  刘一斧忍不住凑到近前,死死盯着那提综机构的运动,看着那些钩针随着纹版孔洞精确地起落,看着复位钢片将钩针迅速拉回,整个过程流畅得如同呼吸。他脸上最初的怒色被震惊取代,继而是深深的困惑和一种被挑战了毕生信念的茫然。

  韩铁火则俯身仔细倾听织机传动部分的声音,又用手轻轻感受投梭摆臂释放时的力道。他看向李远,眼神复杂:“这投梭摆臂……省力不少,梭子也走得更直。这些部件……是你设计的?赵铁岩打的?”

  “构思是小子,具体实现仰赖胡师傅的木工和赵师傅的铁艺。”李远如实道,将功劳分与众人。

  韩铁火沉默,不再说话,只是目光反复流连在那些精巧的金属部件上,作为一名顶尖铁匠,他比刘一斧更能体会到这些设计背后蕴含的机械智慧和加工难度。尤其是那钩针阵列的精度和钢片弹力的一致性,绝非普通匠人可为。

  薛娘子一口气织了约半尺有余,布面平整,图案清晰规整,无一错漏。她停下动作,额角已见微汗,但眼神明亮,带着成就感。

  织机声停,坊内一片寂静。

  刘一斧怔怔地看着那半幅织锦,又看看那架安静下来的新织机,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和失落的叹息。他赖以自豪、坚守了半生的手艺和规矩,在这架冰冷的机器面前,似乎正在崩塌。

  “此物……”他声音干涩,“效率如何?”

  薛娘子看了一眼李远,得到允许后,恭声答道:“回刘师傅,织此菱形纹,比旧机约莫快了三成。且精神不必全系于提综换线,可更专注于投梭打纬的均匀,故布面品质似也更匀整。若织更复杂花样,省却编绦之烦,提速当不止于此。”

  三成!刘一斧和韩铁火心头俱是一震。对于大规模织造而言,效率提升三成,意味着何等巨大的利益!这已不是“小打小闹”,而是足以改变行业格局的革新!

  刘一斧的脸色变幻不定,有被颠覆的恼怒,有对未知的恐惧,也有看到切实利益后的动摇。他背着手,在织机前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盯着李远,目光锐利如昔:“李远,老夫承认,你这东西……有些门道。但你想过没有?此机一出,多少靠编绦手艺吃饭的匠人将无事可做?坊内现有的织机又当如何?全都照着改吗?这要耗费多少物料人工?改了之后,万一有我们尚未发现的弊端,又当如何?”

  这一连串问题,问得实际而尖锐,直指革新必然带来的阵痛和风险。这也是李远早已思考过的问题。

  “刘师傅所虑极是。”李远神情郑重,“此机并非要完全取代旧工,而是提供一种新的、更高效的选择。编绦手艺仍有其价值,尤其是在应对极其复杂、变化无常的图案时。改良亦非一蹴而就,小子计划先以此三架试点,长期观测其耐用性、稳定性,逐步完善。待技术成熟、利弊明晰后,再行定夺是局部改进还是推广。至于耗费,初期试制确有投入,但长远看,提升之利远大于投入之费。”

  他顿了顿,看向刘一斧和韩铁火,语气诚恳:“二位师傅乃百工坊栋梁,技艺经验非小子能及。此番改良,诸多细节皆赖胡师傅、赵师傅等诸位匠师之力。若此路可行,后续完善、推广,乃至培训新匠,更需二位师傅掌舵把关。小子所为,不过抛砖引玉,绝无颠覆取代之意。百工坊之利,在于兼容并蓄,继往开来。”

  这一番话,既承认了现实问题,给出了渐进方案,又将两位大匠头摆在了“掌舵把关”的高位,极大地安抚了他们的情绪,尤其是满足了刘一斧对“权威”和“地位”的看重。

  刘一斧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但依旧板着:“说得轻巧。王爷那边,你待如何交代?擅自改动织机规制,可是大事!”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几分轻松的笑意:“父王那边,本公子自会去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朱青”公子不知何时已从阴影中走出,负手立于灯火明处,唇边含笑,目光扫过刘一斧和韩铁火。

  “刘师傅,韩师傅,”朱清瑶拱手为礼,“深夜惊扰,是清瑶考虑不周。李管事改良织机之事,清瑶早已知晓,并禀明过父王。父王有言:‘若能利工省事,便让他试试。’只是嘱托务必谨慎,莫要影响坊内常例。今日看来,李管事与诸位师傅,做得比预想更好。”

  她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擅自改动”升格为“王爷默许的试验”,并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给李远和在场匠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刘一斧和韩铁火连忙向朱清瑶行礼,脸色更加复杂。郡主亲自出面背书,此事性质已然不同。

  “既然郡主知晓,王爷也有示下,老夫……无话可说。”刘一斧终究还是退让了,但语气依旧硬邦邦,“只是此机关系重大,需严加看管,仔细记录其用工、用料、产出、故障等诸般情状。若有不妥,需立即停用!”

  “这是自然。”李远立刻应道,“试点区每日皆有详录。此三架织机一切数据,皆会整理成册,随时供二位师傅及王爷查阅。”

  韩铁火也终于开口,声音低沉:“铁作部分,既用了特等料,又经复杂加工,需定期查验磨损。尤其这钩针与钢片,久用疲乏,需定更换之期。”

  “韩师傅提醒的是,小子记下了。”李远点头。

  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在李远从容的应对、事实的展示以及朱清瑶恰到好处的介入下,暂时平息。刘一斧和韩铁火带着满腹的震撼和复杂的思绪离去,但至少,明面上的阻碍暂时消除了。

  众人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朱清瑶走到李远身边,低声道:“李兄今日应对,可谓有礼有节,有张有弛。刘师傅虽固执,却非不明事理,今日亲眼所见,对他冲击极大。假以时日,或可争取。”

  李远点头:“多谢公子解围。只是经此一事,织机改良之事怕是瞒不住了。坊内议论,恐怕……”

  “议论便议论。”朱清瑶眸光清亮,带着一丝慧黠和坚定,“星火既已点燃,又何惧他人目光?只要火种在手,光亮自会吸引同道。李兄接下来,恐怕要比往日更忙了。”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锦囊,递给李远:“此物,或许李兄用得上。”

  李远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小巧的铜印,印纽是简单的云纹,印面刻着“百工研试”四个篆字。

  “这是……”李远疑惑。

  “我请父王特准,为试点区刻的印章。”朱清瑶微笑道,“往后试点区一应文书、图纸、记录,皆可用此印鉴。算是……给李兄这‘抛砖引玉’之举,一个正式的名分。父王说了,他等着看年底,‘研试’能拿出什么像样的‘玉’来。”

  李远握着那枚尚带体温的铜印,心中暖流激荡。这不仅仅是一枚印章,更是来自王府最高层的正式认可和期待,是朱清瑶为他争取来的、可以名正言顺开展工作的“尚方宝剑”。

  “王爷厚爱,公子费心,李某……必竭尽所能。”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郑重的承诺。

  夜色更深,寒露渐重。但织坊内那架沉默的织机,和众人心中燃起的希望之火,却仿佛驱散了冬夜的严寒。

  星火已现,虽只一隅,却已照亮了前路,也引来了风的目光。

  能否燎原,且看执火之人,如何在这渐起的风中,护住火种,积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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