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火燎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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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朱清瑶所料,那夜风波虽暂息,却在百工坊内投下了一颗远比“百工规”问世时更大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再也无法遮掩。起初是窃窃私语。织染区的匠人、学徒们口耳相传着那架“不用编绦就能提花”、“织得快还不容易错”的神秘新织机。木作区和铁作区也流传着胡疤子、赵铁岩两位老师傅深夜参与“机密要务”的种种猜测。李远这个名字,连同“试点区”、“织机改良”这些词汇,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出现在工匠们的茶余饭后。
态度则泾渭分明。年轻匠人和学徒多是好奇与兴奋,尤其是那些在旧式繁复技艺中感到进步缓慢、挫折不断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一扇新的大门。而以刘一斧、韩铁火为代表的一部分老师傅,尤其是一些专精编绦、花样设计等传统核心技艺的老匠人,则普遍感到不安、质疑,甚至隐隐的敌意。他们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手艺”,似乎正在被那冰冷的、由铜片和铁钩构成的“奇技淫巧”所威胁。
这种情绪,在李远带着那枚新得的“百工研试”铜印,开始正式、系统地记录三架改良织机的各项数据,并尝试小范围招募更多织工进行培训时,达到了一个小高峰。
这一日,李远正在试点区新建的、挂着“百工研试”木牌的简易工棚内(由朱清瑶特批物料,鲁工头带人搭建),与薛娘子、春娘、秋菊一起,记录改良织机连续运转十日后的各项数据:不同纹样的日产量、线料消耗、故障次数及类型、织工疲劳程度的主观反馈等等。阿生在一旁帮着整理誊抄,准备形成第一份正式的“研试简报”。
工棚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匠人,探头探脑。突然,人群被分开,三个穿着体面、年纪均在五旬开外的老者走了进来。为首一人头发花白,面容清癯,手指修长干净,正是坊内专司织锦花样设计与编绦的顶尖匠师,姓顾,人称“顾花眼”。后面两位,一位是负责教授新徒编绦技艺的孙师傅,另一位则是管理坊内所有绦片库藏的秦管事。
这三人,代表着百工坊织造体系中“传统技艺”的核心力量,地位超然,连刘一斧平日也对他们礼让三分。
顾花眼径直走到工棚门口,并未入内,只是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扫过棚内那架正在由秋菊操作的改良织机,目光尤其在纹版卡槽和提综机构上停留良久,脸上没什么表情。
薛娘子见状,连忙停下手中活计,上前行礼:“顾师傅,孙师傅,秦管事。”
李远也起身拱手:“三位师傅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顾花眼这才将目光移到李远身上,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压力:“李管事,你这‘研试’的动静,是越来越大了。老夫听闻,此机不用编绦,便能提花?”
“正是。”李远坦然道,“以带孔纹版替代绦片,控制提综。”
“哦?”顾花眼微微颔首,看不出喜怒,“花样从何而来?莫非李管事还精通我织锦画样之道?”
“小子岂敢班门弄斧。”李远从旁边案上拿起一叠画着简单几何纹、花卉轮廓的纸样,“初始纹样,皆取自坊内常用基础图库,由薛娘子等织工选定。纹版孔洞,亦是根据这些图样转化而来。”
顾花眼接过纸样,快速翻看,又递给身后的孙师傅。孙师傅仔细看了看,点头低语:“确是基础纹,转化倒也直接。”
“基础纹自然简单。”顾花眼将纸样递回,语气依旧平淡,“可我百工坊所出织锦,贵在繁复精巧,变化万千。一幅‘百子千孙’或‘江山万代’的复杂大件,纹路交错,色彩层叠,绦片编制需考量经纬交织、色彩过渡、图案衔接,毫厘之差,全幅尽毁。不知李管事这带孔的板子,如何应对这等千变万化?”
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目前的改良织机,确实更适合规律性强、色彩相对简单的纹样。对于极端复杂、多色交织、无规律可循的顶级织锦,纹版打孔的复杂程度和控制精度,将呈几何级数增长,甚至可能超过手工编绦的灵活性。这也是李远早已意识到的技术瓶颈。
李远没有回避,诚恳答道:“顾师傅所言极是。小子这套法子,于规律性强、变化相对简单的纹样,确有优势,可大幅提升效率,降低学习门槛。然于顾师傅所言的顶级繁复织锦,目前确有力所未逮之处。纹版打孔之繁,或许不亚于编绦之难,且对提综机构之精度、强度要求更高。此非一时可解,需持续钻研改进。”
他顿了顿,继续道:“小子以为,新旧之法,并非水火不容。或可并行不悖。寻常实用绸缎、中等复杂度纹样,可用此法提效;而顶级织锦、特殊定制,仍可倚重顾师傅这般大师的巧手匠心。甚至,未来或可探索结合之道,以新法为基础,辅以大师的点睛之笔。”
这番回答,既承认了现有技术的局限,又肯定了传统技艺的不可替代性,并提出了“并行”与“结合”的未来可能,给足了顾花眼等老师傅面子,也展现了自己务实而不狂傲的态度。
顾花眼听罢,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但语气依旧审慎:“李管事倒是坦诚。只是,坊内匠人人心浮动,年轻学徒见有此‘捷径’,恐不再愿沉心学习编绦等传统苦功。长此以往,我辈技艺若无人传承,岂非断送?”
这才是他们最深层的忧虑——技艺传承的断层。
这时,薛娘子忽然开口,声音清晰:“顾师傅,奴婢以为不然。奴婢操作新机这些时日,觉其虽省编绦之烦,却对经线张力均匀、投梭力度平稳、乃至对纹样结构的理解,要求更高。若基础不牢,纵有机巧,也织不出好绸缎。年轻学徒若先借新机上手,更快见到成果,提振信心,或许反而更能体会织造之妙,日后学习更深技艺,未必不是好事。”
她以亲身经历为证,颇有说服力。春娘和秋菊也在一旁点头附和。
顾花眼看了看薛娘子,又看了看棚内那架运转流畅的织机和两个目光清亮的年轻织工,沉默片刻,对李远道:“李管事,你这‘研试’,王爷和郡主既然看重,老夫亦不多言。只是望你牢记,技艺之道,根基为重。莫要为了求新求快,坏了根本。”他看了一眼那叠纸样,“这些基础纹样,你若需更复杂精妙的,可来找老夫。至于你说的‘结合’之道……日后再说吧。”
言下之意,是暂时默许,但保留了审视和可能的合作空间。这已是极大的让步。
李远郑重行礼:“多谢顾师傅指点,小子谨记。”
顾花眼三人又看了一会儿织机操作,低声交流几句,方才离去。围观的匠人见顾师傅都未激烈反对,议论声也小了许多,更多人开始用好奇而非敌意的目光打量那新织机。
这场潜在的冲突,再次被李远以诚恳的态度、清晰的认知和务实的方案化解于无形。薛娘子等一线匠人的现身说法,也起到了关键作用。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日晚间,李远正在澄怀园书房整理“研试简报”,砚台引着墨竹匆匆进来。墨竹脸上带着一丝急色,低声道:“李公子,郡主请您速去听雨轩一趟,有要事相商。”
李远心中一凛,立刻起身随墨竹前往。
听雨轩内,朱清瑶已等候多时。她今夜未着男装,一身家常的浅碧色襦裙,外罩月白比甲,发髻松松绾着,只插一支白玉簪,少了白日的端严,多了几分柔婉,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霾。
“李兄,坐。”她示意李远坐下,亲手斟了杯热茶推过去,这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方才得到消息,刘长史今日午后,向父王递了份呈文,言及百工坊近日人心浮动,有匠人以‘奇技’乱常法,恐动摇坊艺根本,不利长治久安。虽未直接点名,但字里行间,皆指向试点区与你。”
刘长史,王府左长史,总管王府庶务,位高权重,是宁王身边重要的文官幕僚。他一向以稳重守成着称,对朱清瑶参与坊务、尤其是引入李远这等“来历不明”又“行事跳脱”之人,向来不甚赞同。此次递文,显然是对近日风波的不满累积到了需要正式表态的程度。
李远握紧了茶杯:“王爷如何反应?”
“父王……”朱清瑶揉了揉眉心,露出一丝无奈又好笑的神情,“父王当时正在把玩一盆新得的‘绿牡丹’菊,听完刘长史的陈词,只‘嗯’了一声,说‘知道了’。然后举着那盆菊问刘长史:‘刘伴伴,你看这菊,花瓣碧绿,是不是比寻常黄白菊更有趣些?’把刘长史噎得半晌无语。”
李远闻言,也忍不住莞尔。这位宁王爷,真是时刻不忘他那“逗趣”本色,用这种方式表达了对刘长史小题大做的不以为然,也间接表明了态度——他更看重的是有没有“趣”,有没有实际的“利”。
“不过,”朱清瑶正色道,“刘长史毕竟是王府重臣,其言不可完全无视。他代表着一批守成官僚的看法。父王虽未直接斥责,但将此事轻轻放下,也未明确支持我们,本身也是一种态度——他在观望,在看我们这‘星火’,究竟能烧出多大的‘光亮’,值不值得他压下那些反对的声音。”
她看向李远,目光灼灼:“所以,李兄,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年底之期,转眼即至。我们需要拿出更过硬、更无可辩驳的成果。不仅是一两份数据,一两架能织简单纹样的改良织机。我们需要证明,这套新法,不仅能提升效率,更能创造新的价值,甚至……带来真金白银的利益。”
李远沉思片刻,缓缓道:“公子之意,是想将改良织机所出织物,推向市面?”
“不错。”朱清瑶点头,“光在坊内比试数据,说服力有限。若能以改良之法,织出品质更优、花样新颖、价格更具竞争力的绸缎,在南昌乃至更大的市场得到认可,赚取实实在在的利润。届时,任何关于‘动摇根本’、‘奇技淫巧’的非议,在真金白银面前,都会显得苍白无力。父王那里,也更好说话。”
她顿了顿,补充道:“自然,此事需谨慎。初期规模不宜大,可用王府名下不太起眼的绸缎庄试销。纹样也需精心设计,既要体现新法优势(如更规整的几何纹、更精细的渐变效果),又不过分惊世骇俗。此事,或可请顾花眼师傅暗中相助,他虽传统,但并非食古不化,若见有利可图,或可争取。”
思路清晰,目标明确,且考虑到了实际操作中的难点和关键人物。李远心中钦佩,当即道:“公子谋划周全。织机性能已初步验证,可尝试小批量试织。纹样设计,确需顾师傅这等大家出手。至于销售渠道……”
“渠道之事,我来安排。”朱清瑶道,眼中闪过一丝商人的精明,“王府名下产业盘根错节,寻一处合适的铺面不难。关键还是货品本身。李兄,你可有把握,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将成本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尤其是那纹版制作,是否耗费过高?”
李远早已核算过:“纹版若用铜片,初期刻制成本确高。但一旦制成,可反复使用万千次,且适用于所有同款织机,摊薄后成本极低。远低于每织一批新花样就需重新编绦的耗费。且铜版耐久,不易损坏变形。目前难点在于复杂纹样的打孔效率和精度,需设计专用工具,此点可请胡师傅、赵师傅一同钻研。”
“好!”朱清瑶抚掌,“那便如此定下。李兄全力负责生产与技术支持,纹样设计我去与顾师傅沟通,销售渠道我来打通。我们……”她看着李远,眼中重新燃起斗志的火苗,“就给那些守成之人,看看这‘星火’不仅能照明,还能……生利!”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今冬第一场细雪,簌簌落在听雨轩的屋檐和庭院中,洁白静谧。
屋内,两人对坐,茶香袅袅,却驱不散那逐渐升腾的、混合着压力与兴奋的热度。
星火已燃,欲成燎原之势,便不能只满足于照亮一隅。它必须证明自己,不仅能带来光明,更能带来温暖,带来力量,带来足以改变格局的实实在在的利益。
一场从技术到市场、从坊内到坊外的全新挑战,就此拉开帷幕。
李远知道,未来的路,将更加不易。但他看着眼前这位在烛光下眸光坚定、聪慧果决的郡主,心中充满力量。
有这样一位盟友并肩,纵使前路风雪,又何惧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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