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镜中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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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赵铜匠的工坊,在青砖地上投下窗格的影子。

  赵铜匠将那面菱花铜镜固定在特制的木架上,镜背朝上。裂纹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横亘在精美的菱花纹饰之间。

  他点燃小泥炉,将一小块铜料放进坩埚,开始熔炼。炉火舔舐着坩埚底部,铜料慢慢变红、软化、最后化作一汪亮红色的铜汁。

  冯三笑站在工作台旁,手里捏着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脸上挂着惯有的、温和的笑容。可他的眼睛却紧紧盯着那汪铜汁,盯着铜汁表面因高温而泛起的细微涟漪。

  “赵师傅,”他忽然开口,“铜汁的温度,现在是多少?”

  赵铜匠用一根细长的铁钎探入铜汁,感受片刻:“差不多……一千一百度(注:明代无精确测温,此为匠人经验估量)。再高,铜汁流动性太好,灌缝时容易溢出来;再低,铜汁粘稠,灌不进裂纹深处。”

  冯三笑点点头:“可以开始了吗?”

  “再等等。”赵铜匠用铁钳夹起一面巴掌大的薄铜片,在铜汁表面轻轻一刮,刮掉一层浮渣,“得把杂质撇干净。不然灌进去,裂纹里会留下气孔,日后还会裂。”

  他说得很仔细,手上的动作也一丝不苟。这是个真正的匠人——或许眼界、见识不如冯三笑,但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里,有他的执着和坚持。

  冯三笑不再催促,只是静静看着。

  他看着赵铜匠将撇净浮渣的铜汁,用长柄小铜勺舀起一勺,勺口对准镜背那个米粒大小的凹陷。

  勺身微微倾斜。

  亮红色的铜汁,像一道细细的、炽热的血线,缓缓流向凹陷。

  就在铜汁即将触及铜镜表面的瞬间——

  “等等!”

  工坊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冯三笑和赵铜匠同时转头。

  门口站着两个人。

  前面一个四十来岁,穿着靛青官服,头戴乌纱,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后面跟着个年轻的书吏,手里捧着簿册和笔墨。

  赵铜匠手一抖,铜勺里的铜汁差点洒出来。他连忙稳住,将铜勺移开,起身拱手:“这位大人是……”

  “本官南昌府推官,姓周。”那官员声音不高,却带着官威,“你是这铺子的赵铜匠?”

  “正是小人。”赵铜匠心里打鼓。推官是正七品,主管刑名、狱讼,寻常不会到匠作铺子来。今天这是……

  周推官的目光在工坊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冯三笑身上:“这位是?”

  “敝姓冯,苏州来的客商。”冯三笑拱手,脸上笑容不变,“来赵师傅这儿看件铜器。”

  “哦?”周推官走到工作台边,看着那面固定在木架上的铜镜,“就是这件?”

  “正是。”赵铜匠忙道,“这是吴记古董铺吴掌柜寄修的铜镜,镜背有裂,小人正打算修补。”

  周推官俯身细看那道裂纹,又看了看旁边小泥炉上还在微微沸腾的铜汁,眉头皱了皱:“这铜镜……是古董?”

  “听吴掌柜说是前朝的。”赵铜匠小心翼翼回答。

  “前朝?”周推官直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块白绢帕,铺在掌心,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在镜背裂纹边缘轻轻抹了一下。

  手指抬起时,白绢帕上沾了些许铜绿和灰尘。

  周推官将绢帕凑到鼻尖闻了闻,又对着光仔细看那点铜绿的颜色、质地。

  良久,他将绢帕收起,转头看向身后的书吏:“记。”

  书吏连忙翻开簿册,提笔蘸墨。

  “铜镜一面,直径八寸许,菱花纹饰,镜面模糊,镜背有裂纹一道,长约一寸三分,裂纹起于镜缘,止于镜背中心凹陷处。”周推官语速平稳,像在背诵公文,“裂纹两侧铜色略暗,凹陷处有黑色粉末残留,疑似硫磺焦油混合物。镜体无典型土锈、水锈,铜绿浮于表面,疑为后做旧。”

  他每说一句,书吏就记一句。

  冯三笑的脸色,慢慢变了。

  这个周推官……不是普通的官员。他对铜器鉴定、做旧手法,太了解了。甚至一眼就看出了凹陷处的黑色粉末是“硫磺焦油混合物”!

  这绝不是巧合。

  “大人,”冯三笑强作镇定,“您这是……”

  “本官接到线报,”周推官转向他,目光如刀,“说近日南昌城里,有人伪造前朝铜器,以假乱真,坑骗钱财。其中手法之一,便是用硫磺焦油腐蚀铜件,制造‘老裂’假象。”

  他顿了顿,盯着冯三笑的眼睛:“冯先生从苏州来,可曾听说过这种手法?”

  冯三笑的心跳骤然加快。

  线报?

  谁报的?

  刘铁柱?还是……那个在背后设局的人?

  他强迫自己保持笑容,摇着折扇:“大人说笑了。小人只是个寻常客商,对这些作伪手法,一窍不通。”

  “是吗?”周推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向赵铜匠,“赵师傅,这面铜镜,你打算如何修补?”

  赵铜匠已经吓得脸色发白:“回、回大人,小人打算用热铜汁灌缝……”

  “热铜汁灌缝?”周推官打断他,“那你可知道,一旦热铜汁灌入,这镜背裂纹里的所有痕迹——包括那些黑色粉末——就会被铜汁覆盖、熔毁。到时候,就算这镜子真是伪造的,也查无实据了。”

  工坊里突然安静下来。

  只有小泥炉里炭火“噼啪”的轻响,和铜汁在坩埚里微微沸腾的“咕嘟”声。

  赵铜匠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冯三笑的折扇,停在了半空。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个局,根本不是要让他“露出马脚”。

  而是要让他……亲手毁灭证据!

  如果他今天不来赵铜匠铺子,如果他不提出“热铜汁灌缝”的修补方法,那么这面铜镜就会一直留着镜背的裂纹和黑色粉末。那些粉末,就是“点金蚀”手法的铁证。

  可他现在来了,他提出了修补方法,他甚至在周推官到来时,正准备亲手将铜汁灌进去——

  这不就是“毁灭证据”的现场吗?

  如果周推官晚来一步,如果他真的把铜汁灌进去了,那这面镜子上的所有痕迹就都没了。到时候,就算有人怀疑这镜子是伪造的,也拿不出证据。

  而冯三笑自己,就成了“毁灭证据”的嫌疑人!

  好毒的计!

  一环扣一环,步步紧逼,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

  冯三笑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中衣。

  他死死攥着折扇,指节发白,脸上那副惯有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嘴角微微抽搐。

  周推官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不动声色,只是继续道:“赵师傅,这面铜镜,本官要带回府衙,作为证物。修补之事,暂且搁下。”

  “是、是!”赵铜匠如蒙大赦,连忙点头。

  周推官又看向冯三笑:“冯先生,你是这面铜镜的买主?”

  “不、不是。”冯三笑连忙否认,“我只是来看货,还没谈价钱。”

  “那正好。”周推官从书吏手中接过一张盖着朱红官印的文书,递给赵铜匠,“这是证物提取文书,你画个押。这镜子,本官带走了。”

  赵铜匠颤抖着手,在文书上按了手印。

  周推官将文书收起,示意书吏将铜镜小心包好。然后他转向冯三笑,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冯先生,既然你与此镜有关,也请随本官去府衙一趟,做个笔录。”

  冯三笑脑子“嗡”的一声。

  去府衙?

  不行!

  他怀里还揣着那枚从吴记古董铺带出来的齿轮!如果去了府衙,万一被搜身……

  “大人,”冯三笑强笑道,“小人只是来看货,与这镜子并无干系。况且小人是苏州来的客商,在南昌还有生意要谈,实在不便……”

  “怎么?”周推官挑眉,“冯先生是要抗命?”

  “不敢!”冯三笑连忙躬身,“只是……”

  “只是什么?”周推官往前踏了一步,声音冷了下来,“冯先生,本官查案,讲究证据。你若真与此镜无关,去府衙做个笔录,盏茶功夫便可离开。可你若推三阻四……”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反倒让本官觉得,你心里有鬼。”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

  冯三笑脸色铁青。

  他知道,自己今天走不掉了。

  如果他坚持不去,周推官完全可以以“妨碍公务”为由,当场将他拿下。到时候搜身,齿轮暴露,后果更不堪设想。

  可如果去了……

  冯三笑咬了咬牙,拱手道:“既然大人有令,小人自当遵从。”

  周推官点点头:“那就请吧。”

  冯三笑跟着周推官走出工坊时,眼角瞥见巷口墙角,那个戴着斗笠的身影,依然静静站在那里。

  刘铁柱。

  冯三笑心里涌起一股滔天的恨意。

  但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

  只能跟着周推官,一步一步,朝府衙走去。

  南昌府衙,刑房。

  冯三笑坐在一张硬木凳子上,面前是一张简陋的木桌。周推官坐在对面,书吏在一旁记录。

  窗户关着,屋里有些闷热。墙上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牌匾下是一副刑具架,上面陈列着拶指、夹棍、鞭子等物,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冯三笑的后背,又湿了一层。

  “冯先生,”周推官翻开一本簿册,语气平淡,“你是苏州人?”

  “是。”

  “来南昌所为何事?”

  “采买湖笔。”冯三笑按照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回答,“苏州文风盛,湖笔需求大,小人是做笔墨生意的。”

  “住在何处?”

  “百花洲悦来客栈,丙字七号房。”

  “住了几日?”

  “五日。”

  周推官一边问,书吏一边记。问题都很常规,像是例行公事。

  冯三笑心里稍微松了松。也许……真的只是做个笔录?

  可下一秒,周推官的问题,突然变了方向。

  “冯先生可认识刘铁柱?”

  冯三笑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刘铁柱?不认识。”

  “哦?”周推官抬头看他,“那今天上午,在吴记古董铺,与冯先生交谈的那位老匠人,是谁?”

  冯三笑手心开始冒汗:“那是……百工坊的刘大匠。小人去古董铺看货,偶然遇见,闲聊了几句。”

  “聊了什么?”

  “聊……聊了聊铜器鉴定。”冯三笑尽量让语气自然,“刘大匠是匠人,懂这些。”

  “聊到‘点金蚀’手法了吗?”

  冯三笑的手猛地一抖。

  他抬起头,看向周推官。对方那双锐利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像鹰盯着猎物。

  “大、大人说笑了。”冯三笑干笑,“什么‘点金蚀’,小人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周推官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推到冯三笑面前,“那冯先生看看,这是什么?”

  纸包里,是几粒黑色的粉末。

  冯三笑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硫磺焦油混合物!和他怀里齿轮暗伤里的粉末,一模一样!

  “这是从赵铜匠铺子那面铜镜的裂纹凹陷处刮下来的。”周推官缓缓道,“经府衙仵作查验,确为硫磺、焦油、硝石等物的混合物。用此物点在铜器上,可腐蚀铜材,制造假裂。行内称这种手法为——‘点金蚀’。”

  他顿了顿,盯着冯三笑越来越苍白的脸:“冯先生刚才说,不认识刘铁柱。可刘铁柱今早刚在吴记古董铺,拿着一枚有同样‘点金蚀’痕迹的齿轮,要卖给吴掌柜。而冯先生你,不仅买下了那枚齿轮,还向刘铁柱详细解释了‘点金蚀’手法的原理、步骤。这些……吴掌柜和铺子伙计,都可作证。”

  冯三笑的喉咙发干,像塞了一把沙子。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周推官的动作这么快!不仅查了铜镜,还查了吴记古董铺,连他和刘铁柱的对话细节都掌握了!

  是谁?

  是谁在背后推动这一切?

  刘铁柱绝对没这个本事!他一个匠人,怎么可能调动府衙推官?

  除非……

  冯三笑脑子里闪过一个名字。

  宁王府。

  只有宁王府,才有这个能量,让府衙推官如此卖力地查案。

  可宁王府怎么会插手?难道……他们不仅察觉了齿轮上的手脚,还查到了沈家头上?甚至查到了二十年前的旧案?

  冷汗,顺着冯三笑的鬓角滑落。

  “冯先生,”周推官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本官再问你一次。你与刘铁柱,到底什么关系?那枚有‘点金蚀’痕迹的齿轮,又是从何而来?你买下齿轮,是真想熔了重铸,还是……想毁灭证据?”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锤子,重重砸在冯三笑心上。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像被掐住,发不出声音。

  “冯先生不说?”周推官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扑面而来,“那本官换个问题。五天前,冯先生到南昌后,除了采买湖笔,还去了城南铁匠铺、百工坊后街陈记杂货。去铁匠铺打听百工坊铸造细节,去陈记杂货买了硫磺和焦油——这些,又是为何?”

  冯三笑整个人僵住了。

  连这些……都查到了?

  “本官已经传唤了陈记杂货的掌柜。”周推官从书吏手中接过另一份笔录,翻开,“陈掌柜证实,五天前下午,确实有一位姓冯的苏州客商,在他铺子里买了一两硫磺、二两焦油,说是要‘补屋顶’。而昨天,百工坊改良织机演示时,传动齿轮上出现的‘点金蚀’痕迹,用的正是硫磺焦油混合物。”

  他将笔录推到冯三笑面前:“冯先生,你能解释一下吗?你一个采买湖笔的客商,为什么要买硫磺焦油?为什么要打听百工坊的铸造细节?为什么你买的硫磺焦油,会出现在百工坊演示织机的齿轮上?”

  冯三笑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完了。

  全完了。

  人证、物证、时间线……所有环节,都被对方掌握了。他现在就像一只掉进蜘蛛网的飞虫,越是挣扎,缠得越紧。

  “冯先生,”周推官最后补上一刀,“本官还查到一件事。二十年前,南京工部军器局铸炮坊,曾发生一起‘工匠失职导致子铳闭锁件开裂’的事故。当事工匠刘大锤因此被革职,不久‘病故’。而当时军器局请来‘帮忙’的一位苏州匠人,名字也叫——冯三笑。”

  冯三笑猛地抬起头,眼睛血红。

  “那、那是同名同姓!”他嘶声道,“天下姓冯的那么多,叫三笑的也不止我一个!”

  “是吗?”周推官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展开,“这是本官从南京工部调来的旧档。上面有当年那位‘冯三笑’的画像摹本——虽然时隔二十年,容貌或有变化,但眉眼神态,与冯先生你,倒有七分相似。”

  他将画像推到冯三笑面前。

  纸上用毛笔勾勒出一个中年人的轮廓:方脸,细眼,嘴角习惯性上扬,即使是在画像里,也带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冯三笑盯着那张画像,浑身冰冷。

  二十年前,他刚进沈家不久,沈家为了给他“铺路”,确实让他去南京军器局“镀金”。那张画像,是工部为所有外来匠人留的底档,没想到……二十年后,成了催命符。

  “冯先生,”周推官的声音,像最后的宣判,“现在,你还要说,你不认识刘铁柱吗?”

  冯三笑闭上眼。

  他知道,自己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对方不仅查到了现在,还挖出了二十年前的旧案。这是要把他冯三笑,连同他背后的沈家,连根拔起!

  “我要见沈管事。”冯三笑睁开眼,声音沙哑,“我是苏州沈家的供奉,没有沈家的允许,我什么都不会说。”

  他在做最后的挣扎——搬出沈家,希望周推官能有所顾忌。

  可周推官只是冷笑一声:“沈管事?你是说,那位和你同住悦来客栈、今早出门后至今未归的沈贵?”

  冯三笑一愣:“什么?”

  “一个时辰前,沈贵在城西码头,被巡防营以‘走私违禁货物’为由拿下。”周推官淡淡道,“从他随身行李中,搜出了十斤未经官引的硫磺、五斤焦油,还有……几份百工坊改良织机的草图摹本。”

  冯三笑如遭雷击。

  沈贵……也被抓了?

  连草图摹本都搜出来了?

  这是要把沈家伸向百工坊的手,彻底斩断!

  “冯先生,”周推官站起身,走到刑具架旁,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拶指,“本官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老实交代,是谁指使你在百工坊齿轮上做手脚?二十年前南京军器局的案子,又是怎么回事?交代清楚,本官或可酌情从轻。第二……”

  他拿起拶指,那十根硬木条用麻绳串联,专门用来夹手指。

  “本官只好用刑,帮你回忆回忆了。”

  冯三笑看着那副拶指,浑身发抖。

  他这辈子,害过很多人。用“点金蚀”毁了别人的心血,用假古董骗过无数人的钱财,甚至间接害死了刘大锤……可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些报应会落到自己身上。

  “我说……”冯三笑瘫在椅子上,像一滩烂泥,“我都说……”

  同一时间,百工坊东厢。

  李远和朱清瑶对坐在桌前。

  桌上摊着一张南昌城简图,上面用炭笔标着几个点:悦来客栈、吴记古董铺、赵铜匠铺子、府衙、城西码头。

  “沈贵已经被巡防营拿下。”朱清瑶用指尖点了点码头的位置,“从他行李里搜出的东西,足够定他一个‘窃取工坊机密、意图破坏’的罪名。沈家那边,我爹已经派人送信去了,话里话外都是‘你们家的人在我的地盘上不守规矩,我只好代为管教’的意思。沈家理亏,不敢明着要人。”

  李远点头:“冯三笑呢?”

  “在府衙刑房。”朱清瑶嘴角微弯,“周推官是我爹的门生,办事稳妥。冯三笑这种老油子,不用刑不会开口。但只要开了口……”她顿了顿,“二十年前的旧案,加上这次的事,足够让他把沈家这些年的腌臜勾当,吐个干净。”

  “刘大匠那边……”

  “我让人传话给他了。”朱清瑶轻声道,“冯三笑已经开始交代。他父亲的冤屈,很快就能洗刷。”

  李远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场局,从三天前开始布,到今天收网,每一步都走得很险。好在,结果还算顺利。

  “郡主,”他忽然问,“冯三笑招供之后,沈家那边……会善罢甘休吗?”

  朱清瑶摇头:“不会。但至少短期内,他们不敢再明目张胆地伸手。这次我们抓了现行,证据确凿,沈家要是再闹,就是不打自招。他们丢不起这个人。”

  她看向李远,眼神里带着欣赏:“李兄这次的计划,很周密。齿轮引冯三笑上钩,铜镜逼他毁灭证据,周推官适时出现收网……环环相扣,让他毫无喘息之机。”

  李远苦笑:“也是侥幸。如果冯三笑再谨慎些,如果他不去赵铜匠铺子,如果他不提出‘热铜汁灌缝’……”

  “没有如果。”朱清瑶打断他,眼睛很亮,“你算准了冯三笑的性格——自负,多疑,总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所以他一定会去确认铜镜的真伪,一定会想‘将计就计’,一定会掉进陷阱。这不是侥幸,是你看透了他。”

  李远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目光:“也多亏郡主调度有方。周推官、巡防营、还有那些‘线报’……没有郡主安排,这局布不起来。”

  朱清瑶笑了笑,没接话。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暮色像淡墨,一点点晕染开来。工坊里传来匠人们收拾工具、准备下工的嘈杂声,远远的,像隔着一层纱。

  “李兄,”朱清瑶忽然轻声问,“这次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李远一怔:“打算?”

  “冯三笑和沈贵的事,只是开始。”朱清瑶的手指在城图上轻轻划着,“沈家不会罢休,织造局那边也可能会有反应。还有百工坊内部……刘一斧的心结解了,可其他人呢?那些观望的、犹豫的、甚至暗中盼着你出错的,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全部信服你。”

  她说得很现实。

  李远沉默片刻,点头:“我知道。但至少,我们清除了一个内鬼,也震慑了外部势力。接下来……”他想了想,“改良织机的演示成功了,王承恩那边算是过了关。下一步,该考虑量产和推广了。”

  “量产?”朱清瑶挑眉,“你想把这织机,卖出去?”

  “不是卖织机。”李远摇头,“是卖织机织出来的锦缎。”

  他走到墙边,从架子上取下一匹刚织好的朱金缠枝莲锦缎,铺在桌上。暮色里,金线依然闪着细碎的光。

  “这台改良织机,最大的优势不是织得快,是织得‘好’——花纹精准,密度均匀,金线不断。这种品质的锦缎,在市面上是独一份。”李远的手指抚过光滑的缎面,“如果我们能稳定产出,打出名号,那就不只是百工坊多一项进项,而是能在江南织造行当里,撕开一道口子。”

  朱清瑶眼睛亮了起来:“你是说……用品质,硬碰硬?”

  “对。”李远点头,“沈家能用阴招,是因为我们在明处,他们暗处。可如果我们把东西摆到明面上,让所有人都看得见、摸得着,那他们再想用阴招,就得掂量掂量了——毁了百工坊的织机容易,可要是毁了这种品质的锦缎在买家心里的信誉,他们承担不起。”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一旦我们的锦缎打出名号,织造局那边也会重视。王承恩回南京后,只要把我们的样品往宫里一送……到时候,就不是沈家想不想让我们活的问题,是宫里想不想用我们的锦缎的问题。”

  朱清瑶听得入神。

  她看着李远,看着这个在暮色里侃侃而谈的年轻人。他的眼睛很亮,不是那种急功近利的亮,而是一种沉静的、有把握的亮。仿佛他说的不是一场商战,而是一件理所当然、水到渠成的事。

  “李兄,”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去做生意,可能会比沈家那些人,赚得更多?”

  李远一愣,随即也笑了:“我可没那个心思。能把织机改良好,让百工坊的匠人们多挣点工钱,让王府多些进项,我就知足了。”

  他说得很平淡,可朱清瑶听出了话里的真心。

  这个人,真的只是想做事。

  不是为了名利,不是为了权势,就是想把事情做好。

  这样的人,在王府里,在官场上,太少见了。

  “李兄,”朱清瑶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亮起的灯火,“等冯三笑的事尘埃落定,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回头,冲他眨了眨眼,“算是……谢礼。”

  说完,她披上斗篷,戴上兜帽,推门出去了。

  李远站在屋里,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半晌没动。

  窗外,夜色彻底降临。

  百工坊的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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