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访蚕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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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戌时末。

  南昌城已宵禁,坊门紧闭,街上只有巡夜兵丁的脚步声和梆子声远远传来。

  李远跟着朱清瑶,从百工坊后院一处不起眼的角门出来。朱清瑶依旧是一身深灰斗篷,兜帽拉得很低,手里提着一盏糊了素纸的灯笼。灯笼光晕昏黄,只能照亮脚下几步的路。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城墙根儿的阴影走。夜风有些凉,吹得灯笼里的烛火摇曳不定,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影子。

  “郡主,”李远压低声音,“我们这是去哪儿?”

  “出城。”朱清瑶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很轻,“别叫郡主,叫我朱青。”

  李远应了声,没再多问。他能感觉到,朱清瑶今晚的状态有些不同——不是紧张,也不是严肃,而是一种……隐约的兴奋?像是要去做什么期待已久的事。

  他们从南薰门附近一个专供粪车出入的偏门出城。守门的兵丁显然认识朱清瑶——或者说,认识她手里那块乌木令牌。查验令牌后,兵丁默默打开半扇门,躬身退到一旁。

  出城后,眼前豁然开朗。

  没有城墙遮挡,秋夜的星空显得格外辽阔。银河斜贯天际,繁星点点,像谁在天鹅绒上撒了一把碎钻。远处是连绵的丘陵轮廓,近处是成片的桑田,桑树在夜风里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朱清瑶吹熄了灯笼,在怀里收好。她摘下兜帽,仰头看了看星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夜风拂起她鬓边几缕碎发,星光落在她脸上,让那张平日里过于清冷的脸,多了几分柔和。

  “走吧。”她转身,沿着田埂朝桑田深处走去。

  李远跟在她身后。脚下是松软的泥土,混杂着干枯的草叶。田埂很窄,两人不得不一前一后。朱清瑶走得很稳,显然对这条路很熟。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几点微弱的火光。

  那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十几间茅屋错落分布,村口有棵老槐树,树下用石块垒了个简陋的神龛。神龛前插着几炷香,香头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村子里很安静,大多数人家的灯已经熄了,只有村东头一间稍大的茅屋还亮着灯。灯光从窗纸透出来,黄澄澄的,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温暖。

  朱清瑶径直朝那间亮灯的茅屋走去。

  走近了,李远才看清,茅屋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蚕祠。

  不是祠堂的“祠”,是蚕祠——专门供奉蚕神的地方。

  朱清瑶在门口停下,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理了理鬓发,拍了拍斗篷上沾的草屑,然后才抬手,轻轻叩门。

  “笃、笃笃。”

  门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呀?”

  “阿嬷,是我,朱青。”朱清瑶的声音放得很柔。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头发花白,在脑后绾了个简单的髻,身上穿着靛蓝粗布衣裳,洗得发白,但很干净。她手里端着一盏油灯,灯光照亮她满是皱纹的脸。

  看见朱清瑶,老妇人眼睛一亮:“朱公子!你可来了!”她连忙侧身让开,“快进来!外头凉!”

  朱清瑶回头对李远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屋里比外面看起来宽敞。正中摆着一张长条木桌,桌上供着一尊尺许高的泥塑神像——是个慈眉善目的女子,身穿彩衣,怀里抱着蚕簇。神像前摆着几盘供品:一盘桑叶,一盘糯米糕,一盘干茧,还有一小碗清水。

  香炉里插着三炷香,青烟袅袅,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

  屋子两侧靠墙摆着几排木架,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满了竹匾。借着油灯光,李远看见竹匾里铺着厚厚一层桑叶,桑叶上爬满了白白胖胖的蚕。有的在啃食桑叶,有的在吐丝作茧,窸窸窣窣的声音汇成一片,像春雨落在树叶上。

  “这位是……”老妇人看向李远。

  “这是李师傅,百工坊的匠师。”朱清瑶介绍,“阿嬷,他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改良织机的那个人。”

  老妇人眼睛更亮了,上下打量李远:“哎哟,是李师傅!老婆子听朱公子说了好多回了,说您做的织机,织出来的缎子又密又匀,金线都不带断的!”她说着就要行礼。

  李远连忙扶住:“阿嬷别客气。您是……”

  “这是陈阿嬷,这片桑田的管事。”朱清瑶接话,“也是南昌府最好的蚕娘。”

  陈阿嬷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就是养了几十年蚕,有点经验罢了。”

  她引两人到桌旁坐下,又去灶间端来两碗热腾腾的姜茶:“夜里凉,喝点暖暖身子。”

  李远道了谢,接过姜茶。碗是粗陶的,很厚实,捧在手里烫烫的。他抿了一口,姜的辛辣和红糖的甜润在舌尖化开,一路暖到胃里。

  “阿嬷,”朱清瑶也捧着碗,轻声问,“今年的秋蚕,结茧怎么样了?”

  陈阿嬷脸上露出笑容:“好!今年雨水匀,桑叶长得厚,蚕也壮实。你看——”她走到一个木架前,端起一个竹匾,里面已经结了大半匾的茧子,白花花一片,在灯光下泛着珍珠似的光泽。

  “这都是上等的好茧。”陈阿嬷小心翼翼地将竹匾放回去,“茧层厚,丝长长,缫出来的丝又韧又亮。要是用李师傅的织机织出来,那缎子……”她眼睛眯成一条缝,“怕是比江宁织造进贡的都不差!”

  朱清瑶笑了:“那还得靠阿嬷把丝缫好。”

  “放心!”陈阿嬷拍胸脯,“老婆子亲自盯着,一丝一毫都不含糊。”

  她又说了些蚕事——哪天收的蚁蚕,哪天吃的几龄叶,哪天开始上簇结茧……事无巨细,如数家珍。李远听着,心里暗暗佩服。

  养蚕是件极精细的活。温度、湿度、桑叶老嫩、甚至蚕室里的气味,都影响着蚕的发育和吐丝质量。像陈阿嬷这样能把每个环节都把控到位的,绝对是行家里手。

  说话间,外头传来更鼓声——亥时了。

  陈阿嬷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额头:“瞧我这记性!朱公子,您今儿来,是赶巧了。今儿是蚕神娘娘的诞辰,村里要行‘照蚕’礼。您和李师傅……要不要看看?”

  朱清瑶看向李远,眼里带着询问。

  李远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陈阿嬷欢喜道:“那二位稍坐,我去准备准备。”说着端起油灯,进了里间。

  屋里只剩下李远和朱清瑶两人。

  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更清晰了,像春夜细雨。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在灯光里变幻着形状。神像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安详。

  “郡主,”李远轻声问,“您常来这儿?”

  朱清瑶捧着粗陶碗,指尖在碗沿慢慢摩挲:“嗯。三年前,我第一次跟陈阿嬷学养蚕,就在这儿。”

  她顿了顿,看向那些木架上的蚕匾,眼神变得有些悠远:“那时我刚从南京回来,心里……有些事想不明白。我爹让我学着打理王府的产业,我就选了织造这一块。可光在百工坊看匠人织锦,总觉得隔着一层。陈阿嬷说,要想懂织,先得懂丝;要想懂丝,先得懂蚕。所以我就来了。”

  她喝了口姜茶,继续道:“第一次来是春天,蚁蚕刚孵出来,黑芝麻似的,密密麻麻一片。陈阿嬷教我辨认桑叶的老嫩,教我控制蚕室的温度,教我观察蚕的‘眠起’……”她笑了笑,“那时我连桑树和柘树都分不清,闹了不少笑话。”

  李远想象着那个场景——一个锦衣玉食的郡主,蹲在蚕房里,小心翼翼地侍弄那些小虫子。那画面有些违和,却又莫名地……真实。

  “后来呢?”他问。

  “后来就常来。”朱清瑶放下碗,“看蚕吃叶,看蚕眠起,看蚕吐丝作茧。看着看着,就明白了——一匹好锦缎,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是从一颗蚕卵开始,经过几十天的喂养、照料,吐丝、结茧、缫丝、染色、织造……每一道工序,都有人倾注心血。就像陈阿嬷,她养的蚕,结的茧就是比别人好。这不是运气,是她几十年积累的‘手艺’。”

  她转头看向李远:“这和你在百工坊做的事,其实一样。改良织机,不是为了织得更快,是为了织得更好。为了让匠人们的心血,能完完整整地呈现在锦缎上,而不是因为机括的缺陷,让那些细微的功夫白费。”

  李远心头一震。

  他没想到,朱清瑶会从这个角度,理解他做的事。

  他一直以为,在王府这些人眼里,改良织机只是为了多赚钱、多出政绩。可朱清瑶看到的,是匠人的心血,是手艺的传承,是那一丝一线里的“功夫”。

  “郡主,”他低声说,“您看得透彻。”

  朱清瑶摇头:“不是我透彻,是陈阿嬷教我的。她说,‘蚕吃桑叶吐丝,是天性;人养蚕缫丝,是本事。可这天性和本事之间,还隔着一样东西——心。’你不用心,蚕就长不好;你不用心,丝就缫不匀;你不用心,再好的机括也织不出好缎子。”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我爹总说,治国如理丝,不能乱,不能急。我以前不懂,现在……好像懂了一点。”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只有蚕吃叶的沙沙声,和香炉里香灰偶尔塌落的细响。

  李远看着朱清瑶的侧脸。油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冷静的眼睛,此刻多了几分温度。

  他想说点什么,可又觉得说什么都多余。

  这时,里间的门帘掀开,陈阿嬷走了出来。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靛蓝衣裳,头发重新梳过,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托盘里放着三盏小油灯,灯盏是粗陶的,灯芯是新捻的棉线。

  “朱公子,李师傅,”陈阿嬷神色庄重,“时辰到了。”

  她将两盏小油灯分别递给朱清瑶和李远,自己端起第三盏,走到蚕神像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后将手里的灯盏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

  “蚕神娘娘在上,”陈阿嬷低声祝祷,“今夜是您诞辰,信女陈氏,携桑田众蚕户,为您‘照蚕’。愿娘娘保佑,蚕儿健壮,茧子饱满,丝长长,缎好好。也请娘娘保佑,织机改良顺遂,让咱们的好丝,都能织成好缎子……”

  她祝祷得很慢,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朱清瑶和李远也跟着拜了三拜,将手里的灯盏放在供桌上。

  三盏油灯并排而列,灯火在夜风里轻轻摇曳,将蚕神像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走吧。”陈阿嬷端起其中一盏灯,走向门口。

  朱清瑶和李远各端起一盏,跟在她身后。

  推门出去,夜风扑面而来。灯火摇曳,差点熄灭,好在及时稳住了。

  村子里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都是蚕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手里都端着一盏小油灯,灯火在夜色里连成一条细碎的光带。

  见陈阿嬷出来,众人自动让开一条路。

  陈阿嬷走到村口老槐树下,将灯盏放在神龛前。众人也依次上前,将灯盏放在神龛周围。十几盏灯火聚在一起,将神龛周围照得通明。

  “行礼——”陈阿嬷高声道。

  所有人,包括朱清瑶和李远,都对着神龛深深一揖。

  然后,陈阿嬷端起神龛前那盏最大的油灯,高高举起:“照——蚕——”

  众人齐声应和:“照——蚕——”

  声音在夜色里传得很远。

  陈阿嬷举着灯,率先朝桑田走去。众人端着各自的灯盏,跟在她身后。

  一条由灯火组成的长龙,缓缓游进桑田深处。

  李远端着灯盏,走在朱清瑶身侧。灯火只能照亮脚下几步,更远处是沉沉的黑暗。夜风穿过桑林,发出“呜呜”的低鸣,像某种古老的吟唱。

  “照蚕礼,”朱清瑶轻声解释,“是蚕乡的老习俗。蚕神诞辰这天夜里,蚕户们要端着灯,绕桑田走一圈,用灯火为蚕儿‘照路’,祈求蚕神保佑蚕儿健壮,不生病,不遭灾。”

  她顿了顿:“也有人说,这灯火是在告诉蚕儿——天黑了,该歇了,别吃了。”

  李远失笑:“这倒像哄孩子。”

  “蚕本来就是娇气的‘孩子’。”朱清瑶也笑了,“冷了不行,热了不行,吃了不干净的桑叶要拉肚子,受了惊要‘僵’掉。养蚕的人,得比养孩子还小心。”

  说话间,队伍已经走进桑田深处。

  桑树一人多高,枝叶茂密,在夜色里像一堵堵黑色的墙。灯火在桑林间穿行,光影在枝叶间明明灭灭,像流萤,又像星子坠落人间。

  偶尔有夜鸟被惊起,“扑棱棱”飞向夜空,翅膀划破寂静。

  陈阿嬷走在最前面,脚步很稳。她一边走,一边用苍老而舒缓的调子,唱起一支歌谣:

  “三月清明暖洋洋哎——

  蚕娘孵种忙又忙哎——

  桑叶青青蚕儿壮哎——

  吐丝作茧白如霜哎——”

  歌词简单,调子悠长,在夜色里飘飘荡荡。

  后面的蚕户们也跟着轻声哼唱。声音低低的,汇成一片,和夜风、桑叶声混在一起,有种奇异的和谐。

  李远端着灯盏,走在队伍里。灯火在他手中微微晃动,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听着那古老的歌谣,看着周围那些端着灯、虔诚行走的蚕户,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像是触摸到了某种绵延千年的、真实的东西。

  不是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不是王府里的利益算计,甚至不是百工坊里的技术革新。而是更朴素、更根本的东西:人顺应天时,侍弄土地,养育生命,换取衣食。

  这感觉,让他想起穿越前在农学院的试验田。那时他也是这样,在夜色里蹲在田埂上,看稻穗在月光下低头,听蛙声一片。

  “李兄。”朱清瑶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嗯?”

  “你看那边。”朱清瑶用端着灯的手,指了指桑林深处。

  李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在桑林尽头,地势略高的地方,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用竹竿搭着一个简陋的棚子,棚子里隐约可见几排木架。

  “那是烘茧房。”朱清瑶轻声道,“蚕结茧后,得及时烘干杀蛹,不然蛹化了蛾,咬破茧子,丝就断了。烘茧的火候很讲究,火大了,茧子焦黄,丝脆;火小了,蛹杀不透,丝还是会断。”

  她顿了顿:“咱们改良织机织出来的锦缎,之所以金线不断,除了机括精密,也因为用的是上等好丝——茧层厚,丝长长,缫丝时不断头。而好丝的前提,是好茧。好茧的前提……是养蚕的人用心。”

  李远明白了她带自己来这里的用意。

  她不是单纯要“谢”他,是要让他看到——一匹锦缎背后,从桑田到织机,整个链条上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用心的人。

  改良织机,不是孤立的创新。它嵌在一个庞大的、绵延的体系里。这个体系里,有陈阿嬷这样的蚕娘,有百工坊的匠人,有将来可能用上这织机的无数织工。

  他做的事,会影响这个体系里的每一个人。

  “郡主,”李远低声说,“我明白了。”

  朱清瑶侧头看他,灯火映在她眼里,亮晶晶的:“明白什么?”

  “明白您为什么带我来这儿。”李远看着那些在夜色里虔诚行走的蚕户,“改良织机,不是为了争权夺利,也不是为了炫技。是为了让陈阿嬷养的好蚕、缫的好丝,能织成配得上它们的好锦缎。是为了让这些人的心血,不被糟蹋。”

  朱清瑶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队伍绕桑田走了一圈,又回到村口神龛前。

  陈阿嬷将灯盏重新放回神龛前,众人也依次放回。十几盏灯火聚在一起,照得神龛周围亮如白昼。

  “礼成——”陈阿嬷高声道。

  众人再次对着神龛深深一揖。

  仪式结束了。

  蚕户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回各自的家。陈阿嬷留下几个妇人收拾灯盏、供品,自己则引着朱清瑶和李远回到蚕祠。

  屋里,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只剩一点余烬。蚕吃叶的沙沙声依旧,像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陈阿嬷重新沏了茶,端来两碟简单的点心——一碟炒蚕豆,一碟糯米糍粑。

  “乡下没什么好东西,二位将就吃点。”她有些不好意思。

  朱清瑶拿起一块糍粑,咬了一口,细细咀嚼:“阿嬷做的糍粑,比城里铺子卖的好吃。”

  陈阿嬷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朱公子爱吃就好。”

  三人围着木桌坐下,就着粗茶,吃着简单的点心。屋外是沉沉的夜,屋里是暖暖的灯火,还有蚕儿吃叶的细碎声响。

  “阿嬷,”朱清瑶放下茶碗,神色认真起来,“今年秋蚕的丝,能出多少?”

  陈阿嬷在心里算了算:“咱们这片桑田,五十户蚕农,秋蚕收了大概……八千斤茧。烘好了缫丝,能出六百斤左右的上等生丝。”

  “六百斤……”朱清瑶沉吟,“够织多少锦缎?”

  “要是织李师傅那种朱金缠枝莲的厚锦,”陈阿嬷道,“一斤丝大概能织一尺半。六百斤……能织九百尺。要是织薄些的绫罗,能多织些。”

  李远在心里快速换算。九百尺,按明代一尺约合0.32米算,大概是288米。一匹锦缎的标准长度是四丈,约12.8米。也就是说,这些丝大概能织22匹半锦缎。

  听起来不少,可要是想大规模推广、形成产业,这点产量远远不够。

  “阿嬷,”朱清瑶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如果……我想把产量翻一番,甚至翻两番,有可能吗?”

  陈阿嬷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朱公子,不是老婆子不愿。是……难。”

  她掰着手指算:“要扩产,第一得扩桑田。可这周边的地,能种桑的早就种上了。再往外,要么是山地,土薄,桑树长不好;要么是水田,种稻的,人家不肯改种桑。”

  “第二,得添人手。养蚕是精细活,一个熟手蚕娘,最多照看二十匾蚕。再多了,照看不过来,蚕就容易病。可咱们村里,能称得上‘熟手’的,满打满算也就三十来人。”

  “第三……”陈阿嬷叹了口气,“也是最难的——销路。咱们现在产的丝,大部分是卖给城里几个固定的绸缎庄。人家一年收多少,是有定数的。咱们要是突然多产一倍,卖不出去,丝搁久了会发黄、变脆,那就废了。”

  她说得很实在,每一个问题都切中要害。

  朱清瑶沉默片刻,看向李远:“李兄,你怎么看?”

  李远放下茶碗,沉吟道:“阿嬷说的这几个问题,其实可以一起解决。”

  “哦?”朱清瑶眼睛一亮,“怎么说?”

  “扩桑田不一定非要新开地。”李远道,“可以在现有桑田里改进——比如选育更高产的桑树品种,改进施肥方法,合理修剪,让每亩桑田产叶量提高。这样用同样的地,能养更多的蚕。”

  陈阿嬷听得入神:“这……能行?”

  “应该可以。”李远点头,“我在家乡时,见过农人侍弄果树,修剪、施肥得法,一棵树能多结两三成果子。桑树也是树,道理相通。”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人手……不一定非要每个蚕娘都从头管到尾。可以把养蚕的流程拆开——专门有人负责采桑、切叶,专门有人负责喂蚕、清匾,专门有人负责上簇、收茧。就像百工坊里,木作、铁作、织造分工协作,效率比一个人包揽所有工序高得多。”

  陈阿嬷若有所思。

  “最后是销路。”李远看向朱清瑶,“这就是织机改良的意义了。如果我们用这些好丝,织出独一无二的好锦缎,打出名号,那就不愁销路。甚至……我们可以不卖丝,直接卖锦缎。利润更高,而且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朱清瑶的眼睛越来越亮。

  她听懂了李远的意思——这不是简单地扩产,而是从桑田到织机,整个生产体系的优化和整合。

  “李兄,”她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兴奋,“如果真能做到……那就不只是百工坊多几台织机的事,而是整个南昌府,甚至整个江西的桑蚕织造,都可能被带动起来。”

  李远点头:“但这事急不得。得一步一步来。先选育桑树,改进养蚕流程,同时百工坊那边继续优化织机,培训织工。等各个环节都成熟了,再慢慢扩大规模。”

  他说得很稳,没有好高骛远,而是扎扎实实地考虑每一个步骤。

  陈阿嬷看看李远,又看看朱清瑶,忽然笑了:“朱公子,您找的这位李师傅……是个做实事的。”

  朱清瑶也笑了:“是,他是个做实事的。”

  她的笑容里,有欣慰,有信任,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

  三人又聊了许久。

  从桑树选育,谈到蚕种改良,谈到烘茧火候的控制,谈到缫丝工艺的改进……李远虽然没养过蚕,但他有现代农学的知识底子,总能提出一些让陈阿嬷眼前一亮的点子。而陈阿嬷几十年的经验,又反过来填补了李远理论知识的空白。

  越聊,陈阿嬷眼睛越亮,到最后已经拉着李远的手,一口一个“李师傅”,恨不得现在就去桑田里试试他说的“合理修剪”法。

  朱清瑶在一旁静静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更多时候只是微笑。

  窗外,夜色渐深。

  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子时了。

  朱清瑶起身:“阿嬷,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了。”

  陈阿嬷这才惊觉:“哎哟,都这么晚了!老婆子聊得忘了时辰!”她连忙起身,“朱公子,李师傅,路上小心。改日再来,老婆子给你们炖蚕豆烧肉!”

  朱清瑶笑着应了。

  两人告别陈阿嬷,出了蚕祠。

  夜更深了,星空更加璀璨。风有些大,吹得桑叶哗哗作响。

  朱清瑶重新点亮灯笼,两人沿着来时的田埂往回走。

  这回,李远走在前面,朱清瑶提着灯笼跟在后面。灯笼光在身后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田埂上,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李兄,”朱清瑶忽然开口,“谢谢你。”

  李远回头:“谢我什么?”

  “谢你……没有敷衍陈阿嬷。”朱清瑶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些飘忽,“她是个实在人,你那些话,她听进去了,也信了。她是真的觉得,那些事能做到。”

  李远沉默片刻,道:“我也没说假话。那些事,确实能做到,只是需要时间,需要耐心。”

  “我知道。”朱清瑶顿了顿,“可我爹,还有王府里那些管事们,不一定有这份耐心。他们更想看到立竿见影的成效,更想快点把织机推广出去,多赚银子,多攒政绩。”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有时候我觉得,我爹就像个……心急的园丁。看到一棵树苗长得好,就恨不得明天就让它开花结果。可树有自己的生长节奏,急不得。”

  李远听出了她话里的无奈。

  宁王朱宸濠,那个表面逗趣、内里深沉的藩王。他对实学、对匠艺的扶持是真心的,可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尤其是在他那个“大计划”的背景下,任何能增强实力、积累资本的事,他都希望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郡主,”李远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有些事,急不得。织机改良是这样,桑蚕扩产也是这样。我们只能一步一步走,走扎实了,才能走得远。”

  灯笼光在他脸上跳跃,那双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坚定。

  朱清瑶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轻轻点头:“嗯。”

  两人继续往前走。

  快到城墙时,朱清瑶忽然又开口:“李兄,冯三笑的案子,结了。”

  李远一怔:“结了?”

  “嗯。”朱清瑶语气平淡,“他招了。百工坊齿轮上的手脚是他做的,二十年前南京军器局的案子也是他做的。供词已经递到南京刑部,沈家那边……我爹派人去‘谈了’。沈家答应,三年内不再插手江西的织造事务,也不再打百工坊的主意。”

  她说得很简洁,可李远知道,这背后肯定有一番激烈的博弈和妥协。

  “那冯三笑本人呢?”

  “在押,等刑部批文。”朱清瑶顿了顿,“他这辈子,出不来了。”

  李远默然。

  那个总是笑眯眯、手里捏着折扇的冯先生,那个用阴毒手法毁了刘一斧父亲一生、又想来毁百工坊的“供奉”,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可不知为什么,李远心里并没有太多快意。

  只觉得……世事无常。

  “刘大匠那边,”朱清瑶继续道,“我爹已经行文南京工部,为他父亲平反。工部答应重查旧案,追封褒奖。刘大匠……哭了一场。今早来找我,说要辞去百工坊大匠的职位。”

  李远心头一紧:“他……”

  “我没准。”朱清瑶摇头,“我跟他说,他父亲的手艺,不能断在他手里。百工坊需要他,那些年轻匠人也需要他带。他想了半天,答应了。”

  她笑了笑:“不过他说,以后要专心带徒弟,把父亲传下来的手艺,好好传下去。至于坊里的杂事……他不管了。”

  李远松了口气。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刘一斧解开了心结,放下了执念,可以安心做个匠人,传他的手艺。而百工坊,也留住了一位真正的大匠。

  “还有一件事。”朱清瑶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李远。

  灯笼提在她手里,光从下往上照,让她的脸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朦胧,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李兄,”她轻声说,“我爹说……想见你。”

  李远心头一震:“王爷要见我?”

  “嗯。”朱清瑶点头,“不是以匠师的身份,是……以朋友的身份。他说,想跟你聊聊桑田,聊聊织机,聊聊……‘务实’的事。”

  她的声音很轻,可话里的分量,李远听得出来。

  宁王朱宸濠,那个多疑、深沉、有野心的藩王,要见他这个“小小的匠师”。

  不是传唤,不是问话,是“以朋友的身份”“聊聊”。

  这代表什么?

  代表宁王真正认可了他的价值,不只是技术上的价值,更是……“人”的价值。

  “什么时候?”李远问。

  “三日后,申时。”朱清瑶道,“在王府后园的‘耕读轩’。那里僻静,我爹常在那儿侍弄花草。”

  她顿了顿,看着李远,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李兄,我爹他……有时候说话随意,你听着就好,别太当真。但有时候……他说的话,你得仔细想。”

  这话说得含蓄,可李远听懂了。

  宁王朱宸濠,是个复杂的人。他有“逗逼”的一面,会说出一些看似随意、甚至荒诞的话;可他也有深沉多疑、野心勃勃的一面,那些话里可能藏着试探,藏着深意。

  “我明白。”李远点头,“多谢郡主提点。”

  朱清瑶笑了,那笑容在灯笼光里,显得格外柔和:“那就好。”

  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走吧,该回去了。再晚,城门就不好进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沉沉的夜色。

  身后,桑田在风里发出连绵的沙沙声,像在低语,又像在送行。

  远处,南昌城的城墙轮廓在星空下巍然耸立。

  城墙上,几点灯火明灭不定,那是巡夜兵丁在走动。

  更远处,长江水声隐隐传来,滔滔不绝,日夜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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