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锦上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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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花落尽时,织造坊的十二台新织机终于齐声鸣响。

  清晨,李远推开织机房的木门,迎面便是“咔嗒—咔嗒—”的节奏声,如春蚕食叶,绵密不绝。十二张机杼前,织工们腰背笔直,手递梭、脚踏综,素色经线在晨光中泛着温润光泽,银质小梭穿梭如飞。

  顾花眼正弯腰在第一台机前,指尖轻抚刚织出寸许的锦面。见李远来,他直起身,眼中带着罕见的激动:“坊主请看——这暗花,成了。”

  李远凑近细看。天青色的底子,月白色的波纹若隐若现,需得侧光才能看清那水波流动的质感。最精妙的是波纹间那一叶小舟,用捻了银箔的丝线勾边,细如发丝,却因银光折射,在锦面上形成一种“时而浮现、时而隐去”的错觉。

  “顾师傅好手艺。”李远由衷赞叹,“这‘隐线’之法,连我都未曾想到。”

  “是老法子。”顾花眼难得露出笑意,“宋时‘绰丝’有过类似技巧,但多用金线,显得富贵逼人。我改用银线,又特意捻得松些,让银箔在丝线间若断若续,才有这似有似无的味道。”

  他指向锦面一角:“只是有个难处——这银线太软,织到三寸以上就容易断。刘师傅改了几次梭子轨道,仍不理想。”

  李远蹲身查看机杼。银线从梭子中抽出时,因与经线摩擦,确实已有轻微起毛。

  “或许……不该从梭子着手。”李远沉吟,“银线脆弱,减少摩擦才是根本。”他转头唤来一个学徒,“去铁作坊,请韩师傅打几个小铜环,内壁要磨得镜面般光滑。再取些蜂蜡来。”

  不多时,韩铁火亲自送来铜环。李远将铜环固定在经线架上,让银线从中穿过,再涂上薄薄一层融化的蜂蜡。

  “再试。”

  织工重新投梭。这一次,银线滑过铜环,如流水过石,再无滞涩。一尺、两尺……锦面上的小舟轮廓逐渐完整,银光流转,宛如月下真有一叶扁舟随波荡漾。

  满屋织工都停了手,屏息看着。

  当第三尺锦缎滑出卷轴时,顾花眼长舒一口气,眼眶竟有些发红:“三十年了……老夫总算织出一幅自己满意的锦。”

  李远拍了拍他的肩:“这才刚开始,顾师傅。”

  正说着,刘一斧匆匆进来,面色凝重:“坊主,出事了。”

  院中石台上,摊着几匹刚染好的缎子。本该是湖蓝色,却斑斑驳驳染着暗红污迹,像生了锈。

  “这是昨日染的第三缸。”刘一斧沉声道,“前两缸都好好的,这缸染到一半,突然就花了。染匠老吴说,是染料里混了东西。”

  李远拈起一点染料渣,在指间捻开,又凑近闻了嗅:“有铁腥味。”

  “是铁锈。”韩铁火从后头跟来,黑着脸,“我查了染缸,缸底有刮痕——有人故意用铁器划了缸,染料里的矾一遇铁,就出这锈色。”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收工后。”刘一斧压低声音,“染房是上锁的,钥匙只有老吴和坊里管库的有。但今早锁完好无损,窗户也关着。”

  李远环视院中。工匠们虽各忙各的,却有不少目光偷偷往这边瞥。织造坊开工半月,人心尚未完全凝聚,有人作乱并不意外——只是这手段,不像普通匠人泄愤,倒像是……

  “坊主!”一个年轻蚕娘慌慌张张跑来,“不好了,西厢蚕室的蚕……蚕突然不吃叶了!”

  李远心头一凛,疾步往蚕室去。

  西厢里,陈阿嬷正对着几架蚕匾掉泪。匾中,本该白白胖胖的三眠蚕,此刻大多蜷缩着,桑叶几乎未动。

  “昨日还好好的……”陈阿嬷声音发颤,“今早喂叶,就成这样了。老身查了温度、湿度,都正常。叶也是新鲜的……”

  李远俯身细看。蚕体未见明显病斑,但行动迟缓,有些蚕嘴角有细微的白沫。

  “阿嬷,昨日的桑叶从哪里采的?”

  “还是后山自家桑园,老身亲自盯着人采的。”陈阿嬷忽然想到什么,“啊呀!昨日下午……有个外乡人来问路,说是什么‘湖州来的蚕药商人’,在桑园边转悠过。守园的老赵跟他聊了几句,还喝了人家一碗茶……”

  “老赵呢?”

  “今早告假了,说是肚子疼。”

  李远闭了闭眼。

  一日之内,织机、染房、蚕室三处同时出问题。这不是内贼作乱,是有外敌在系统性地破坏。

  “刘师傅,”他转身,“立刻查这几日所有进出坊的人员记录,尤其是生面孔。韩师傅,带人彻底检查所有器械、原料,一处都别漏。顾师傅,织机房的成品、半成品全部封存检查。”

  他顿了顿,声音冷下来:“从此刻起,织造坊只出不进。坊内所有人,未经我允许不得离坊。已离坊的,记下名字去向。”

  众人领命散去。李远独自站在蚕室窗前,看着匾中萎靡的春蚕,手指在窗棂上缓缓收紧。

  “李坊主。”

  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朱清瑶不知何时来了,一身藕荷色衫裙,发髻微乱,像是匆匆赶来。

  “郡主怎么……”

  “坊里出事,我自然要知道。”朱清瑶走到他身侧,看了眼蚕匾,眉头蹙起,“是沈家?”

  “八九不离十。”李远苦笑,“只是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手段这么……周全。”

  “商人逐利,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朱清瑶轻声道,“你断的不仅是沈家的财路,还是江南丝商行会几十年经营的规矩——他们岂会坐视?”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今早收到的,南昌府衙递来的帖子。三日后,江南织造局督办太监王承恩王公公,将抵达南昌‘巡视织务’。南昌布政使司设宴接风,点名要宁王府织造坊‘献锦呈样’。”

  李远接过信笺。纸是上好的薛涛笺,字迹工整,盖着布政使司的朱印。

  “王公公来得倒是巧。”他看向朱清瑶,“郡主以为,这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安排?”

  朱清瑶默然片刻:“王公公每年春季都会巡视江南织造,路线、时间都是定的。但今年特意绕道南昌,还点名要看咱们的锦……”她抬眼,“沈家在宫里,有门路。”

  “也就是说,三日后那场宴,是冲着我们来的。”李远将信折好,“若是织造坊拿不出锦,或拿出的锦有问题,宁王府颜面扫地还是小事,王公公一纸奏报上去,咱们这‘御用备选’的路,就算断了。”

  “所以你今日必须把事平息。”朱清瑶目光扫过染房方向,“蚕、染、织,哪一处都不能出错。”

  李远点头,忽然问:“郡主可知,市面上有没有一种药,能让蚕暂时厌食,但三五日后自行恢复?”

  朱清瑶一怔:“你是说……”

  “若对方真要毁掉这批蚕,大可直接下毒。但眼下蚕只是萎靡,未见死亡。”李远走回蚕匾边,拈起一点蚕沙闻了闻,“若有这种药,既能拖住我们进度,又不至闹出‘毒杀贡蚕’的大案——毕竟蚕若真死绝了,官府必定追查,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朱清瑶眸光闪动:“我立刻派人去查。若是这种药,必有解方。”

  “有劳郡主。”李远拱手,“另外,请郡主帮我查个人——湖州沈家在南昌的商号,主事的是谁?近日和哪些人来往密切?”

  “你怀疑有内应?”

  “染缸上的铁锈划痕,不是外行人能做得那么准的。”李远声音低沉,“坊里……有老鼠。”

  午后,调查有了眉目。

  刘一斧查出入记录:三日前,有个自称“送漆料”的货郎进过染房,说是老吴订的明矾。货郎在坊里待了半炷香,期间染房无人看守。

  韩铁火在染缸旁的废料堆里,找到半截生锈的铁钉,断口新鲜。

  而朱清瑶派出去的人带回消息:城东“仁济堂”药铺的掌柜承认,前日有个湖州口音的人买了二两“眠蚕散”——正是让蚕暂时厌食的药。掌柜的怕出事,偷偷记下了那人相貌:左眉有颗黑痣。

  “左眉黑痣……”李远沉吟,“我记得,坊里有个染匠学徒,叫阿顺的?”

  刘一斧脸色一变:“是他!那小子左眉确有痣,说话带点江浙口音,说是母亲是湖州人……”

  “人在哪?”

  “今日告假了,说是母亲生病。”

  李远与朱清瑶对视一眼。

  “我去找。”朱清瑶起身,“南昌城就这么大,他跑不远。”

  “郡主且慢。”李远叫住她,“若真是他,此刻或许已不在城里。但他在坊里必有同党,否则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多事。”

  他走到院中,击掌召集所有工匠。

  百余人聚在石台前,鸦雀无声。

  李远扫视众人,缓缓开口:“今日坊里三处出事,诸位都知道了。我不怀疑诸位对织造坊的心——毕竟坊好,大家才好。但有人不这么想。”

  他从袖中取出那半截铁钉,举起:“染缸被人用这钉子划过,染料毁了。蚕被人下了药,上万条性命差点不保。织机房的银线,也被人动过手脚。”

  场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做这些事的人,此刻或许正躲在暗处笑。”李远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笑我们乱了阵脚,笑我们三日后面圣使时出丑,笑宁王府织造坊还没起来就要倒。”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但我李远今日把话放在这儿——织造坊倒不了。蚕,我们有解药。染缸,我们有备缸。织机,我们有人才。”

  “至于那暗中作祟的……”他忽然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我给他一个机会。今日日落前,自己来找我认错,我保他性命,只逐出坊去。若过了时辰——”

  他不再说下去,转身回屋。

  院中寂静片刻,随即议论声轰然炸开。

  刘一斧跟进屋,急道:“坊主,你真要放过那内贼?”

  “放?”李远坐下,提笔写字,“刘师傅,你信不信,日落之前,必有人来告密——不是内贼自己,而是知道内情却不敢说的人。”

  “这……”

  “人心就是这样。当众揪出内贼,其他人免不了兔死狐悲。但给个‘告密可恕’的活路,那些本就摇摆的,就会倒向我们。”李远写完,吹干墨迹,“况且,我需要时间——解蚕毒、重染缎、修织机,哪一件都耽误不起。与其费力气抓老鼠,不如让老鼠自己乱。”

  刘一斧怔怔看他,半晌叹服:“坊主深谋远虑。”

  日落时分,果然有人敲响了办事房的门。

  是个年轻缫丝工,叫阿草,才十六岁,进坊不到十天。

  “坊、坊主……”他跪在地上,声音发颤,“我……我看见阿顺前日晚上,偷偷摸进染房。我本来想报,但他……他给了我二钱银子,让我别说……”

  “他还做了什么?”

  “还、还往蚕室的桑叶筐里撒了东西,白色的粉末……我问他是什么,他说是‘让蚕长得更好的药’。”阿草哭出来,“坊主,我错了,我不该贪那银子……您罚我吧,别赶我走,我娘还病着……”

  李远扶他起来:“你今日来告发,便是将功折罪。那二钱银子,交到刘师傅那儿充公。以后在坊里,眼睛亮些,嘴巴紧些——明白么?”

  阿草拼命点头。

  “去吧。”

  少年踉跄离开。李远看向窗外,夕阳正沉入西山,将天空染成织锦般的金红色。

  朱清瑶推门进来,风尘仆仆:“人没找到,但查到他昨日在码头租了条船,往下游去了。船家说,雇他的是个戴斗笠的中年人,说话带湖州腔。”

  “果然。”李远并不意外,“阿顺只是棋子,用完就弃。真正的主使,还在暗处。”

  “蚕毒的解药找到了。”朱清瑶递过一个小纸包,“‘眠蚕散’要用绿豆甘草水化解,连喂三日即愈。老吴那边,我已让韩铁火带人连夜重做染缸——库里有备用的陶缸,只是小些,分批染也来得及。”

  她顿了顿,看着李远:“最难的是织机房的锦。就算今夜修好银线,三日时间,能织出多少?”

  李远走到墙边,掀开盖着一幅锦缎的白布。

  烛光下,天青月白的“月夜泛舟”锦静静铺展,已织完两尺有余。水波暗纹流转,银舟隐现,美得不似人间物。

  “这一幅,够了。”

  朱清瑶怔住:“你是说……”

  “王公公要看的,是‘锦样’,不是‘锦匹’。”李远轻抚锦面,“这一幅两尺锦,足以证明织造坊的技艺。至于量产……等这场风波过去,有的是时间。”

  他转身,眼中映着烛火:“郡主,三日后那场宴,恐怕不只是‘献锦’那么简单。”

  朱清瑶点头:“父王已收到请帖。他让我转告你——宴上无论发生什么,稳住。”

  李远笑了:“王爷这是要考验我?”

  “他是信你。”朱清瑶走到他身侧,并肩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父王说,雏鹰总要自己飞过风暴。这次,他只在背后看着。”

  两人沉默片刻,夜风从窗缝钻入,带着春末的微凉。

  “李远,”朱清瑶忽然轻声问,“你怕么?”

  “怕什么?”

  “怕那些暗箭,怕宴上的刁难,怕……”她顿了顿,“怕万一输了,这织造坊就真倒了。”

  李远望向远处已亮起灯火的织机房,那里,工匠们正在连夜赶工。锤打声、机杼声、吆喝声,混杂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喧嚣。

  “怕过。”他诚实道,“在村里第一次推广新农具时,在百工坊面对冯三笑时,都怕过。但怕着怕着就发现——怕没用。你越怕,对手越猖狂。”

  他侧头看她:“所以现在,我只想一件事:怎么赢。”

  朱清瑶凝视他侧脸,烛光在那张清俊面容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人,不知何时已不再是当初小李村里那个谨慎藏拙的少年郎了。

  他肩上有担子,眼中有光。

  “那……”她抿唇一笑,“三日后,我陪你一起去。父王说,郡主也该露露面,免得外人以为宁王府无人。”

  “郡主不怕被卷进来?”

  “早就卷进来了。”朱清瑶眨眨眼,“从我把你从村里带出来那天起,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哎,这话用在这儿倒应景,‘月夜泛舟’嘛。”

  李远失笑。

  窗外,一轮明月悄然升起,清辉洒满庭院。染房那边传来陶缸安放的沉闷声响,蚕室亮着灯,陈阿嬷正带着蚕娘们给蚕喂解毒水。织机房的灯火最亮,十二张机杼彻夜不休。

  这一夜,织造坊无人入眠。

  三日后,布政使司宴客厅。

  厅堂高阔,八扇雕花槅扇全部敞开,院中梨花已谢,换上一丛丛新绿的芭蕉。宾客分席而坐,上首主位空着——王公公还未到。

  李远随宁王府一行人入席时,明显感觉到无数目光聚来。有探究,有好奇,更多的是审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织造坊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今日穿了身靛蓝直裰,料子是坊里自织的细棉,浆得挺括。发髻用木簪束起,全身上下无一件配饰,倒衬得眉目清朗,气质沉稳。

  朱清瑶走在他身侧,郡主规制的杏黄襦裙,发间一支点翠步摇,行走时几乎不动,端庄得与那日梨花林中的姑娘判若两人。只是经过李远身边时,她指尖轻轻一抬,指了指自己袖口。

  李远垂眸,瞥见她袖缘绣着一圈极细的银线波纹——正是“月夜泛舟”锦的暗纹。

  他心领神会,微微颔首。

  宁王朱宸濠今日倒是一反常态,穿了身绛紫团花袍,腰佩玉带,端坐在主宾位,正与布政使寒暄。只是说着说着,话题就歪了:

  “……说到锦缎,本王园子里那几株‘十八学士’,这几日终于接活了一枝!花匠说,只要勤施肥、多晒太阳,明年定能开花。使君若有兴趣,本王可让人送两株过去……”

  布政使笑得脸都僵了:“王爷雅兴,下官敬佩。只是今日宴饮,还是多谈织造之事……”

  “织造?哦对!”宁王一拍大腿,“李坊主,咱们那锦带来了么?”

  全厅目光唰地聚向李远。

  他起身,拱手:“回王爷,锦样已备好。”说着,从身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紫檀长匣,打开。

  两名侍女上前,小心翼翼捧出锦缎,当庭展开。

  两尺长的天青色锦缎如流水般垂落,月白暗纹在厅堂光线下,竟真如月下湖波,粼粼生光。最绝的是中间那叶银舟,随着锦缎微动,时隐时现,仿佛随时会随波远去。

  满堂寂静。

  忽然,门口传来一声尖细长喝:

  “江南织造局督办太监王公公到——”

  所有人起身。

  李远抬眸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绯红蟒袍的中年宦官缓步而入。面白无须,眉眼细长,嘴角天生微扬,似笑非笑。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幅锦上,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好锦。”王承恩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厅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楚,“宁王府织造坊,果然名不虚传。”

  宁王哈哈一笑:“王公公过奖。小儿辈胡乱琢磨的玩意儿,不值一提。”

  王承恩在主位坐下,抬手示意众人落座。他接过侍女奉上的茶盏,用杯盖慢悠悠撇着浮沫,半晌才道:

  “只是咱家有一事不解——这锦的暗纹织法,似与江南织造局上月失窃的一卷《宋锦图谱》中所载‘隐光法’,颇有几分神似啊。”

  话音落,满堂哗然。

  李远握紧了袖中手指。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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