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破局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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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承恩话音落下,厅内落针可闻。那幅“月夜泛舟”锦还在侍女手中轻展,波光潋滟,可此刻看在众人眼里,却成了烫手的脏证。布政使额头冒汗,偷眼去看宁王脸色;几个本地绸缎庄的东家交换眼神,或幸灾乐祸,或暗自心惊——江南织造局的《宋锦图谱》失窃是月前的大案,若真扯上关系……
朱清瑶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仍是端庄浅笑,只抬眼看向李远。
李远迎着满堂目光起身,向王承恩拱手一礼:“王公公明鉴。下官斗胆请问——那卷《宋锦图谱》,失窃时可留有图样副本?若有,可否让下官一观?”
王承恩细长的眼睛眯了眯:“你待如何?”
“若图谱中有‘隐光法’的详细织造图示,下官愿当场对照。”李远声音清晰,“织锦之法千变万化,不同工匠用相同原理,织出纹样或有相似,但经纬穿法、提综顺序、梭路轨迹,绝不可能完全相同。此锦乃织造坊顾花眼师傅三十年心血所创,每一处细节皆有工坊记录可查。”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册:“这是织造坊的《工艺录》,自开坊之日起,所有试织样品、改机图纸、工时物料,皆按日记载。‘月夜泛舟’锦从纹样构思到今日成锦,共历二十七日,试废梭线三斤四两,改综七次,其间顾师傅与刘一斧、韩铁火两位大匠的商讨纪要,也一并附后。”
纸册由侍女呈上。王承恩并未立刻翻看,只用指尖点了点册面,忽然笑了:“倒是个有条理的。”
他抬眼看向宁王:“王爷府上这位李坊主,年纪轻轻,做事却老成。”
宁王正捏着颗葡萄要往嘴里送,闻言手一顿,葡萄滚落在地。他也不恼,哈哈笑道:“王公公有所不知,这小子当初在小李村,被牛撞了头,醒来就开了窍!本王看他有些歪才,这才收到府里——不过若真偷了织造局的东西,该打该罚,公公不必看本王面子!”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倒让王承恩神色微动:“被牛撞了头?”
“可不是!”宁王来了兴致,比划道,“好好一个憨小子,撞了之后忽然就会造水车、改农具,还会烧什么‘卧牛青’陶器……王公公若有兴趣,回头本王让人送两件到您船上把玩!”
厅中气氛诡异地松了些。几个官员低头忍笑,心道宁王果然还是那个宁王。
王承恩却深深看了李远一眼,终于翻开那本《工艺录》。册中字迹工整,图示清晰,甚至标了尺寸、用料、工时。翻到“月夜泛舟”篇,果然从初稿到成锦,每一步都有日期、参与工匠签名,甚至还有两处失败的试样小样贴在页边。
他看了约半盏茶时间,合上册子。
“李坊主。”王承恩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这册子记得虽细,却只能证明此锦是你们所织,不能证明织法不是窃来的。”
李远点头:“公公所言极是。所以下官还有一个请求——请公公派一位懂织造的随行师傅,随下官回织造坊。坊中十二台织机,任何一台,任选一锦样,下官与顾师傅可当场从头织起。从理经、穿综、试梭,到出锦,全部工序公开。若有一处与《宋锦图谱》所载雷同,下官甘愿领罪。”
满堂又是一静。
当场织锦?这已不是自证,简直是赌上全部身家的挑衅。
王承恩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忽然问:“若咱家说,失窃的图谱中,恰有一种‘月下归舟’的纹样,用的也是银线勾边、暗波为底呢?”
李远面色不变:“那下官更要恳请一观了。天下纹样偶有相似本是常事,但若连银线捻法、暗波间距、舟形比例都一模一样……下官倒要怀疑,是否坊中真有内贼,将顾师傅未公开的纹样泄露了出去。”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毕竟,织造坊近日屡遭破坏,蚕被下药,染缸被毁,银线被动——这些,南昌府衙都有报案记录可查。”
这话一出,几个本地商贾脸色微变。
王承恩眼中终于掠过一丝兴味。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慢悠悠道:“看来李坊主是胸有成竹了。不过今日宴饮,织锦之事暂且放放——”
他话锋一转:“咱家离京前,陛下曾问起江南织造近年所贡‘戎锦’质地厚重、不耐跋涉之事。北疆近年不宁,将士衣物既要御寒,又要轻便耐穿。不知李坊主对这‘戎锦’,可有见解?”
问题来得突然,且从织锦纠纷直接跳到军需实务,厅中众人一时都愣了。
李远却心头一震。
北疆……朱厚照……小王子达延汗……
这几个词在脑中连成一线。他忽然明白,今日这场宴,恐怕从来就不只是为了一幅锦。
“回公公。”他稳了稳心神,“下官虽未见过贡品戎锦,但听公公描述,问题或许不在织法,而在原料与结构。”
“哦?”
“北方苦寒,御寒需厚实,但厚则重,重则耗体力。”李远在脑中快速检索现代纺织知识,谨慎措辞,“若是将羊毛与棉混纺,羊毛中空,保暖极佳,棉吸湿透气,混纺后既轻且暖。再以双层织法,外层致密防风,内层蓬松蓄热,中间可留通气夹层——如此,重量可减三成,保暖却增五成。”
王承恩坐直了身子:“羊毛与棉如何混纺?羊毛粗硬,纺线易断。”
“可用精梳法。”李远比划,“羊毛先以碱水软洗,除去油脂,再用梳棉机反复梳理,使纤维平顺。与棉混纺时,羊毛占比三成,棉七成,纺出的线既有羊毛的保暖,又有棉的柔韧。下官在织造坊曾试过小样,确实可行。”
“梳棉机……是何物?”
“一种改进的纺车。”李远从怀中取出炭笔和小本——这是他的习惯,随时记录灵感,“下官可画个简图。”
王承恩抬手示意。侍女铺纸研墨,李远俯身勾勒。不多时,一架结构精巧的机器跃然纸上,齿轮、罗拉、梳针排列有序。
“此机一日可梳毛五十斤,若用畜力或水车带动,产量还可倍增。”李远指着图纸解释,“且梳出的毛纤维整齐,纺线均匀,织出的呢料不起球、不板结。”
王承恩盯着图纸,久久不语。
厅中静得可怕。所有人都看出来了,王公公对那幅锦的兴趣,远不及对这“梳棉机”。
半晌,王承恩缓缓开口:“李坊主,这图……可否让咱家带回去细看?”
“自当奉上。”李远将图纸卷起,双手呈上,“只是此机尚在构思,真要制成,还需工匠反复调试。若公公有意,织造坊愿全力试制。”
王承恩接过图纸,却没有立刻收起,反而看向宁王:“王爷,您这织造坊,倒是藏龙卧虎。”
宁王正盯着盘中最后几颗葡萄,闻言抬头,咧嘴一笑:“王公公若是看中这小子,借去用几日也成!只要记得还回来——本王府里那些花花草草,还等着他帮忙弄什么‘温湿计’呢!”
这话说得混不吝,王承恩却笑了:“王爷说笑了。不过……”
他看向李远:“三日后,咱家要启程往九江府。启程前,想看看你方才说的‘羊毛混纺’小样,以及那梳棉机的木模型——可能办到?”
三日!厅中响起低低的抽气声。
李远沉吟片刻:“下官尽力而为。”
“好。”王承恩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切的笑容,“若真能成,咱家回京后,定向陛下禀明——宁王府织造坊,有为国分忧之心。”
宴席后半程,气氛陡然转变。官员商贾纷纷向宁王敬酒,话里话外打探梳棉机之事。那幅“月夜泛舟”锦再无人提起,仿佛之前的指控从未发生。
李远坐回席间,后背已沁出一层冷汗。
朱清瑶借着斟酒的机会,低声问:“真有把握?三日时间太紧。”
“没有。”李远实话实说,“但王公公要的不是完美,是态度和潜力。只要拿出像样的东西,证明这条路可行,就够了。”
“你方才说的北疆……”朱清瑶声音更轻,“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李远摇头:“只是猜测。王公公特意提起戎锦,又提到陛下关心……恐怕北边战事,比我们知道的要紧。”
朱清瑶神色凝重起来。
宴散时,已是月上中天。王承恩先行离去,宁王喝得微醺,被侍从扶着上轿前,忽然回头冲李远眨了眨眼。
那眼神清明,哪有半分醉意。
回织造坊的马车上,李远闭目养神,脑中却在飞速运转。
梳棉机的图纸他有七成把握,但木模型要动起来,需要精密的齿轮和轴承。羊毛来源呢?江西不产羊毛,要去哪里找?还有碱水软洗的配方……
“李远。”朱清瑶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你看这个。”
她递过一张纸条,字迹娟秀:“宴席中途,有个小厮悄悄塞给我的。”
李远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
“沈家与九江卫指挥使有旧,羊毛可从九江卫军需库调拨,报王公公名号即可。”
没有落款。
“这字迹……”李远仔细辨认,“是女子所写?”
“而且不是普通女子。”朱清瑶接过纸条,对着车窗外的灯笼光细看,“墨里掺了少量金粉,纸是苏州‘浣花笺’——这种纸,南昌城里用的人不超过十个。”
她抬眼:“王公公身边,有我们的人?”
李远摇头:“未必是我们的人,只是……有人想借我们的手,做成这件事。”
“羊毛军需牵扯卫所,沈家却与九江卫指挥使有旧……”朱清瑶蹙眉,“这潭水越来越深了。”
马车驶入织造坊时,已是子时。坊内却灯火通明,刘一斧、韩铁火、顾花眼三人都在办事房等着,桌上摊着各种图纸工具。
“坊主!”刘一斧迎上来,“宴上如何?”
李远简单说了经过。听到要三日内做出梳棉机模型和混纺小样,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怎么可能?”顾花眼急道,“光是梳针就要打几百根,还要能转动……”
“所以需要变通。”李远走到桌前,抓起炭笔,“我们不做一个完整的大机器,只做一个‘演示模型’——尺寸缩小五倍,梳针用现成的缝衣针改造,齿轮用硬木雕刻。只要能让王公公看懂原理、看到效果就行。”
他飞快画起来:“刘师傅,你带木工组,按这个尺寸做框架和齿轮。韩师傅,铁作组连夜打制轴承和小罗拉。顾师傅,你找几个手最巧的织工,我们现在就试纺混纺线——”
他顿了顿:“羊毛呢?坊里可有?”
一直沉默的陈阿嬷从门外进来,手里捧着个小布包:“坊主,老身……老身有。”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团灰白色的羊毛,虽然不多,但质地柔软。
“这是我娘家侄儿前年从北边带回来的,说是鞑靼人用的‘细毛’。”陈阿嬷有些不好意思,“老身一直留着,想纺线给孙子做件小袄……”
“阿嬷,这些羊毛,坊里用优价收下。”李远郑重接过,“您帮大忙了。”
陈阿嬷连连摆手:“坊主说的哪里话,能派上用场就好。”
众人立刻分头行动。木作间响起锯刨声,铁作坊炉火重燃,织机房里,李远亲自带着几个织工处理羊毛。
碱水用草木灰调配,羊毛浸泡后果然柔软许多。没有梳棉机,就用最原始的手工梳理——用两块钉满细针的木板,反复刮梳。这是个苦活,羊毛纤维细,容易飞絮,不多时几人就呛得咳嗽连连。
朱清瑶不知何时也挽起袖子,戴上面纱,跟着一起梳理。她手指灵巧,梳出的毛条竟比老织工还均匀。
“郡主……”李远想劝她休息。
“别说话。”朱清瑶头也不抬,“多一个人,快一分。”
子夜过,丑时初。
第一缕混纺线终于纺成。羊毛的暖白与棉的本白交织,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李远拈了拈,又拉拽测试——柔韧度比纯棉线更好。
“成了!”顾花眼激动道。
但这还不够。李远让人取来织机,用这混纺线试织了一小块呢料。双层织法来不及,就织单层,但织得格外密实。
当巴掌大的灰白色呢料从织机上取下时,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李远将其对折,中间吹气——气息能透过,说明透气。又让人端来一盆冷水,将呢料盖在盆上,片刻后摸内层——只有微潮,说明防风。
“快,记下来!”顾花眼催促学徒,“所有步骤、配比、织法,一个字都不能漏!”
寅时,梳棉机的木制模型也组装完成。虽然只有真机五分之一大小,但摇动手柄,梳针转动,羊毛被梳理得丝丝分明。
刘一斧眼睛布满血丝,却笑得畅快:“成了!真他娘的成了!”
李远看着桌上这两样东西,又看看窗外泛白的天色。
三日之约,第一夜就完成了核心部分。剩下的,是完善细节、整理文书、准备呈报。
“诸位辛苦了。”他深深一揖,“都去歇一个时辰,辰时再继续。”
众人散去后,办事房里只剩李远和朱清瑶。
晨光从窗格透入,落在她沾着羊毛絮的鬓边。她正低头整理记录,侧脸沉静,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
“郡主也去歇息吧。”李远轻声道。
朱清瑶抬头,眼中也有倦色,却亮得惊人:“李远,你想过没有——若这梳棉机和混纺呢料真被朝廷采纳,织造坊就不只是宁王府的织造坊了。”
“想过。”李远在对面坐下,“所以更要谨慎。技术献出去,功劳是王府的,但麻烦……可能会是我们的。”
“王公公今日宴上那出‘窃技’的戏码,恐怕是试探。”朱清瑶放下笔,“试探你的反应,试探你的底气,也试探……你和父王的关系。”
李远点头:“若我当时慌了,或一味依赖王爷解围,他恐怕就不会问戎锦的事了。”
“他需要的是能办事的人,不是只会依附王府的奴才。”朱清瑶顿了顿,“而且……他可能也在选人。”
“选人?”
“选能为北疆战事出力的人。”朱清瑶声音压低,“我昨日收到京里消息,小王子达延汗今春又犯大同,陛下……有意亲征。”
李远心头剧震。
正德皇帝朱厚照亲征?那可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
“消息确凿?”
“七八分。”朱清瑶揉揉眉心,“朝中老臣反对,但陛下性子……你懂的。若真亲征,军需、器械、粮草,都要重新筹备。王公公此来江南,明面是巡视织造,暗里恐怕也有为陛下亲征做准备的意思。”
李远沉默良久。
历史的大潮,终于要涌到他面前了。躲在小李村种田,躲在王府织锦,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朱厚照真要亲征,若北疆真要起大战……
“郡主。”他忽然问,“王府在北疆,可有产业或人手?”
朱清瑶一怔:“父王封地在江西,北边……倒是有几处庄子,但都不大。你问这个做什么?”
“若陛下真亲征,军需必从各地抽调。”李远目光深远,“梳棉机若能推广,北方羊毛就有了用武之地。但羊毛的收购、粗加工、运输,需要一套体系。王府若此时布局……”
他没有说完,但朱清瑶已懂了。
“你想借朝廷的势,反过来壮大王府?”
“互为所用罢了。”李远看向桌上那团羊毛,“朝廷需要技术解决军需,王府需要功劳稳固地位。我们……需要在这乱局中,找到立足之地。”
窗外,天光彻底大亮。坊院里响起工匠们上工的脚步声,新的一天开始了。
朱清瑶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忙碌的景象,忽然轻声说:“李远,你还记得在小李村时,我说过什么吗?”
李远看向她。
“我说,你是真想做事的人。”她转过身,晨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现在我还是这么觉得。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无论将来走到哪一步,无论要面对什么。”她目光清澈,“别忘了你最初为什么拿起这些工具。不是为了攀附权贵,也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是因为……你觉得事情该这么做,世界该更好一点。”
李远怔怔看着她,心头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我答应。”他说。
朱清瑶笑了,那笑容里有如释重负,也有隐约的担忧。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锦囊,递给李远:“这个你收着。”
李远打开,里面是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雕着简单的祥云纹。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朱清瑶别过脸,“她说……若将来遇到可信之人,可赠此玉,算是……算是祈福保平安。”
李远握着尚有她体温的玉佩,喉头动了动,最终只说出一句:“多谢。”
晨钟从远处传来,新的一天真的开始了。
而九江卫的羊毛,王公公的三日之约,北疆的战云,都将在这一天,缓缓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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