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暗潮与启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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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昌宁王府,内书房。

  此处与外间“耕读轩”的随性不同,陈设更为规整肃穆。紫檀木大案后,宁王朱宸濠难得地没有摆弄他的花草或新奇物件,而是背手立于悬挂的巨幅《江西舆图》前,目光沉沉地落在九江府的位置。窗外天色向晚,暮光给室内镀上一层暗金的轮廓,也让宁王惯常带着几分跳脱笑意的脸庞,显出了几分属于藩王的深沉与威仪。

  朱清瑶立于案前,已将鲁广孝来信内容及与李远商议的初步对策,条理清晰地禀报完毕。她语声平稳,但眉宇间凝着一丝冷意。

  书房内一时静默,唯有铜漏滴水,发出规律而细微的声响。

  “呵,”半晌,宁王忽然轻笑一声,转过身来,脸上那点深沉迅速褪去,换上一种近乎玩味的表情,“沈家?不对,沈家没这么快的手脚,也没这么准的眼力。南昌到九江,快马加鞭也要一日夜。你们议定北上、着手抽调匠人才几天?那边就连截三处羊毛货源…这分明是早就盯着,就等着你们动呢。”

  他踱步到案后坐下,随手拿起案头一枚镇纸——那是李远当初烧制的“卧牛青”陶兽,摩挲着冰凉的釉面,眼中精光闪动:“江右口音…与沈家旧日隐秘渠道有染…鲁广孝这老行伍,鼻子倒是灵。看来,咱们这位‘老朋友’,在江西的根须,比本王想象得还要深些,断了几条明面上的枝干,暗地里的毛细须子,倒是能隔空吸血。”

  “父王的意思是?”朱清瑶问。

  “不是沈家,也是与沈家一脉相承、利益攸关的那伙人。”宁王将陶兽镇纸“嗒”一声轻轻放回案上,“生意做到他们那份上,朝中岂能无人?断了他们在九江的财路,掀了他们埋在百工坊的钉子,如今又要大张旗鼓北上,做那可能动摇江南织造乃至军需旧例的‘大事’…有些人,坐不住了。截羊毛,不过是小试牛刀,给个警告,添点麻烦。”

  他看向朱清瑶,语气转冷:“清瑶,李远,你们可知,这‘御寒冬衣’之事,触动的可不止是几件衣服的生意?江南苏松,湖广江右,多少人家靠着传统的棉布、丝绸、乃至劣质毛毡供应边军过活?其中利益纠葛,盘根错节。你们那混纺呢料若真成了气候,量产开来,便是动了无数人的奶酪。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边军冬衣供应,向来是某些人吃空饷、以次充好的肥缺。你们要实打实做出十万套上等冬衣,让将士们真穿暖了,岂不是断了人家的财路,打了人家的脸?”

  李远站在朱清瑶侧后方,闻言心中一凛。他之前更多是从技术、物料、管理角度思考困难,宁王这一席话,却赤裸裸地揭开了利益斗争的面纱。技术革新从来不只是技术问题,更是利益重新分配的问题,古今皆然。

  “父王所言,孩儿与李远亦有揣测。”朱清瑶冷静应道,“然圣命已下,军令状已立,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唯有迎难而上。他们暗中使绊,我们便见招拆招。截了九江的羊毛,我们便另寻他路。天下产毛之地,并非只有九江一处。”

  “不错。”宁王赞许地点点头,“慌什么?他们越是这样,越是说明你们做对了,戳到痛处了。对付这等鬼蜮伎俩,首要自己不能乱。”他屈指敲了敲桌面,“广开采购渠道,是对的。但不够快,也不够稳。”

  他略一思索,快速下令:“第一,本王会立即手书几封,给湖广布政使、山东都转运盐使司的几位旧识,他们是地头蛇,由他们出面牵线或提供便利,比你们自己像无头苍蝇般乱撞要快。第二,江西境内,本王亲自派人去查,看看是哪路牛鬼蛇神,手伸得这么长。第三,”他看向李远,“你们那混纺呢料,羊毛是关键,但未必全是羊毛。鲁广孝信中说截买者专购上等湖羊毛?那好,次一等的羊毛,掺杂其他兽毛(如兔毛、驼毛)的毛料,乃至加大棉麻比例,是否可以应急或部分替代?工艺上要立刻着手试验!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李远立刻躬身:“王爷明鉴。学生立刻着手试验调整混纺比例,并研究其他廉价易得纤维的加入。此外,宣府当地或可收购部分牛羊皮,硝制后作为冬衣内衬或靴帽材料,亦是御寒之道。”

  “嗯,脑子转得快。”宁王脸色稍霁,“这就是了。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记住,你们此去,核心是完成圣命,做出冬衣。任何阻碍,都是次要矛盾,解决它,或者绕过它,但不要被它缠住手脚,忘了主要目的。”他顿了顿,语气放缓,“清瑶,你执意要随行北上,父王不拦你。但北地凶险,非止天寒地冻,人心鬼蜮,恐更胜南方。李远,”他目光转向李远,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郑重,“本王将清瑶的安危,部分托付于你。遇事,多思量,稳为上。”

  李远心头一震,知道这不仅仅是叮嘱,更是一种沉甸甸的信任与责任。他肃然长揖:“学生谨记王爷教诲。必竭尽所能,护郡主周全,亦不负圣命王爷所托。”

  “好了,此事本王已知。你们去忙你们的,名单、预算、物料单,尽快呈上来。采购之事,按方才议定的去办,本王的手书明日给你们。”宁王挥挥手,恢复了那种略带惫懒的神态,“唉,本想安生养几天花,这麻烦事一件接一件…去吧去吧。”

  李远与朱清瑶行礼退出。走出内书房,夜幕已完全降临,王府廊庑下灯笼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

  “王爷看得透彻。”李远低声道,眉头微锁,“只是如此一来,北上之路,恐怕更添荆棘。”

  “意料之中。”朱清瑶步履未停,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清晰而冷静,“从决定做这件事开始,就该想到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父王说得对,他们越是阻挠,越证明我们做对了方向。当务之急,是立刻落实方才议定的各项应对之策,尤其是混纺配方的调整试验,以及多路采购人手的派遣。”

  她侧头看了李远一眼,昏黄灯光下,她的眸子亮如寒星:“李远,怕吗?”

  李远停下脚步,望向她。怕?自然是有的。面对未知的边塞,复杂的人心,暗处的冷箭,谁能全然无惧?但看着眼前女子沉静坚定的面容,想到那些踊跃报名的匠人眼中对技艺与新知的渴望,想到北疆风雪中可能因一件暖衣而少受冻馁的将士…那点惧意,便化作了更为沉实的决心。

  “有所惧,方能有所备。”李远缓缓道,“但更怕的,是辜负了这份信任,浪费了这身所学,以及…让那些本可避免的寒苦,继续年复一年。”

  朱清瑶闻言,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那笑意驱散了眸中些许清冷,添上一丝暖意。“那就让我们备得更足些。走,去织造坊工间,今夜,先把替代纤维的试验方案定下来。”

  两人身影没入廊道深处,步履匆匆,却坚定有力。

  接下来的数日,整个百工坊与织造坊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而有序地运转起来。

  匠人报名登记处设在原织造坊议事堂外,三日间,前来登记的名字写满了厚厚的两本册子。最终统计,主动报名愿意北上的匠人、织工、管事及各色辅助人员,竟有近两百人,远超最初五十人的预估。其中木作、铁作、织造三大核心门类,报名者尤其踊跃,许多年轻匠人甚至是师徒、兄弟结伴而来。

  这令李远与朱清瑶既感动又压力倍增。人数多意味着力量大,但同时也意味着更庞大的组织、更高的成本、更复杂的后勤保障。他们不得不进行审慎的筛选,综合考虑技艺水平、家庭负担、身体状况、团队协作能力等因素,同时还要兼顾各工序的配比平衡。刘一斧、顾花眼、韩铁火三位大匠也参与其中,对自己门下的报名者进行初步评定推荐。

  经过五日紧张的筛选与协调,一份一百二十人的北上骨干名单初步拟定。其中包括木作匠人二十二名(以刘一斧及其五名核心弟子为首),铁作匠人十八名(韩铁火带队),织造、染彩、缝纫等相关匠人、女工、管事六十五名(顾花眼及数名织造坊老管事统领),另有账房、文书、杂役、护卫等十五名。这个规模,足以在宣府快速搭建起一个功能完整的工坊核心框架,并能有效培训带动当地匠户。

  名单确定后,便是更为繁琐的家眷安抚与安置工作。朱清瑶亲自定下章程:北上人员,其家眷愿意随迁者,王府可资助部分安家费用,并协助在宣府或附近妥善安置;不愿随迁者,其家眷在南昌期间,每月可领取一笔额外的“眷属补贴”,由王府按月发放,逢年过节另有抚慰;家中若有老弱病残需特殊照料者,王府可酌情提供帮助。此外,所有北上人员,预支三个月工钱,并发放一笔“安家费”。

  章程公布,人心更定。许多原本因家室略有犹豫的匠人,也彻底放下了包袱。王府此举,可谓仁至义尽,极大消除了后顾之忧。

  与此同时,原料采购的布局也全面展开。就在宁王手书送出的次日,六支精干的采购小队便从南昌悄然出发。两支前往湖州、松江等传统棉麻产区,并探寻当地羊毛及皮革货源;两支持宁王书信,奔赴山东、河南,借助地方官绅渠道打开局面;一支沿长江上行,深入湖广,寻觅新的羊毛及替代纤维;最后一支,则由一名精明老成的王府外府管事带领,直奔宣府方向,任务是沿途考察、建立中转仓储,并尝试接触西北边市的毛皮商人。

  织造坊的工间内,灯火常常彻夜不熄。李远带着几名精通纺织原理的匠人和绩纺好手,埋头于各种纤维的混合试验。湖羊毛被刻意减少比例,取而代之的是价格稍廉的江北绵羊毛、山羊毛,甚至尝试掺入洗净消毒的兔毛、收集来的零散驼毛。棉麻的比例也在调整,并试验加入极细的麻线或韧皮纤维,以增加织物的耐磨性。一匹匹小样的混纺粗呢被织出,然后进行严格的耐磨、保暖、透湿、抗风测试。记录数据的纸张堆满了旁边的案几。

  “李总办,您看这匹,羊毛五成,棉三成,麻两成,掺了少许处理过的芦絮,保暖似乎不错,但手感略显粗硬,且纺纱时断头率稍高。”一名年轻匠人捧着一块灰褐色的呢样说道。

  李远接过,仔细捻摸,又对着灯光查看织纹密度,沉吟道:“芦絮虽蓬松保暖,但纤维短,难以抱合。减少芦絮比例,或者尝试在纺纱前,用少许米浆或胶水将其与羊毛纤维初步粘合…再试。记住,我们的目标不是最柔软舒适的锦缎,而是在有限成本下,最大限度保暖、耐磨、适于野外活动的实用衣料。手感可以稍作牺牲,但绝不能影响到穿着行动,更不能轻易破损失去保暖性。”

  “是!”匠人领命,匆匆回到纺车旁。

  另一边,朱清瑶则坐镇临时设立的“北上筹备司”,统筹全局。名单核定、物资清单汇总、银钱调拨、与王府各衙署对接、接收各路采购小队发回的初步消息…千头万绪,皆需她一一过问、决断。她展现出惊人的精力与统筹能力,各项事务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案头文书虽堆积如山,却始终不见紊乱。她偶尔也会亲至工间,查看试验进展,或与李远简短交流几句,交换意见。

  七日后的傍晚,初步的物资总清单与预算终于成型。清单列得极细,从刘一斧要求的特定木材、胶料、三套备用工具,到韩铁火开出的五吨生铁料、两车焦炭、专用模具,到顾花眼要带走的颜料样本、花样稿本、专用绷架,再到工坊建设所需的砖瓦木石、生活保障的粮米油盐、药材被服…林林总总,足足写了三十多页。预算数额之大,让负责核算的老账房手指都有些发颤。

  李远与朱清瑶再次联袂求见宁王。

  耕读轩内,宁王正对着那盆罗汉松修剪最后几根杂枝,听完朱清瑶简洁的汇报,又接过那厚厚的清单预算翻了翻,嘴角抽动了一下:“好家伙…你们这是要把半个百工坊搬去宣府啊。这银子花的…本王看着都肉疼。”

  话虽如此,他却并未犹豫,拿起案上的王印,在预算核准文书上重重盖下。“批了。银子从本王的内库先支,回头跟宫里算账。”他放下王印,看向两人,“人手、银子、物料,本王都给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何时动身?”

  “回王爷,”李远道,“先遣小队已定,由刘一斧师傅之长子刘松(亦是得力木匠)带领,另配铁作、泥瓦匠、管事各一名,护卫四名,三日后出发,快马赶赴宣府。任务是与宣府当地官府、卫所接洽,选定工坊址基,并着手前期平整、筹备部分本地易得的建材。大部队及主要物料,需走漕运转陆路,行程缓慢,预计二十日后,待秋粮北运高峰期稍过,便即启程。”

  “刘松?那小子手艺得了老刘真传,人也机灵,是个妥当人选。”宁王点点头,“大部队启程时,本王亲自去码头送你们。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案下取出一个尺余长的扁平锦盒,递给朱清瑶,“这个,你带上。”

  朱清瑶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柄带鞘的短剑。剑鞘乌黑,无甚装饰,却透着一股沉敛之气。她拔出寸许,剑身如秋水,隐现细密纹路,寒意逼人。

  “早年得的,吹毛断发,还算利落。你一个女子北上,带着防身,也算是个念想。”宁王语气随意,但眼中的关切却不容错辨,“记住,事不可为,则以保全自身为要。留得青山在。”

  “谢父王。”朱清瑶合上锦盒,郑重收好。

  三日后,南昌码头。晨雾未散,江风凛冽。一艘中型客船已准备就绪,即将溯江而上,经湖口入鄱阳湖,再转陆路北上。刘松等八名先遣队员立于船头,个个精神抖擞,背负简单行囊。刘一斧亲自来送儿子,没有太多言语,只是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将一包用油纸裹好的工具和几卷图纸塞进他怀里:“去了机灵点,多看,多问,少逞强。地址选好了,尽快捎信回来。”

  “爹,您放心!”刘松重重点头。

  李远与朱清瑶也来到码头。李远将一封盖有王府印信和西苑军机房关防的文书交给刘松,叮嘱道:“此去,首要是与宣府巡抚衙门、总兵府及当地卫所取得联系,呈递文书,说明来意。选址需兼顾取水、交通、安全、便于扩建等要素,若有现成废弃官署、仓房可改造最佳。遇事不决,多与当地官吏、军中老成者商议,不可独断。安全第一。”

  “谨遵总办吩咐!”刘松躬身领命。

  朱清瑶则对随行的王府管事低声交代了几句,大抵是沿途注意打探消息,特别是关于羊毛或其他物料商情,以及有无异常人等窥探之类。

  辰时正,客船解缆起锚,缓缓离岸。刘松等人站在船尾,向岸上众人用力挥手。晨雾渐渐散去,朝阳的金光洒在江面上,将那远去的船影拉得很长。

  先遣队,出发了。

  望着消失在江流拐弯处的帆影,李远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气的凉风。北疆的画卷,正从这南昌码头,落下第一笔真实的墨迹。而暗处的对手,恐怕也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真正的较量,随着这艘船的离岸,已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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