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暗潮与启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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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遣队出发后的半月间,南昌城外的漕运码头,成了百工坊与织造坊北上人员及物资的集散中心。时值秋末,正是漕粮北运的尾期,码头终日里帆樯如林,号子声、装卸声、车马声喧腾不息,空气中混杂着河水、粮食、货物与汗水的复杂气味。在码头东侧一片被王府提前包下的专用泊位和货场上,景象尤为忙碌。一车车用油布严密包裹的木材、铁料、工具、器械部件,一包包标注着“湖州精棉”、“松江麻线”、“南昌胶漆”字样的原料,一箱箱装着图样册、颜料样本、文书账簿的箱笼,还有临时搭建的芦席棚下堆积如山的粮袋、腌菜坛、药材箱、御寒被服……正被身着统一号衣的力夫与匠人们,井然有序地搬运上两艘吃水颇深的平底漕船和一艘稍小些的客货两用船。
李远站在货场边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手持厚厚的清单,对照着眼前的景象,不时与身边的几名管事低声确认。江风吹动他青布直身的衣角,也带来深秋的寒意。他脸色略显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专注。
“刘师傅要的那批阴干三年的柞木和榉木,都上甲字号船了吗?特别是那几根做主梁的,务必固定稳妥,不能受潮。”
“回总办,都上去了,用了双层油布裹缠,底下垫了隔板,船工老把式亲自绑的缆,万无一失。”
“韩师傅那五吨生铁料和焦炭,分装两船,注意防火,舱内多撒石灰防潮。专用模具箱单独存放,标识要醒目。”
“是。铁料与木料、易燃物分舱,已反复检查。”
“顾师傅的那些颜料、花样稿本、绢素,都装入防水的樟木箱了吗?单独舱室,务必干燥通风。”
“均已照办,郡主亲自检查过,还放了不少防虫的芸香草。”
“北上人员的个人行李、工坊统一配发的冬装被褥,都按名单发放、登记上船了吧?”
“昨日已全部发放完毕,今日只等人员登船时随身携带。”
李远一一核对着,不放过任何细节。这半个月,他几乎是以工坊为家,睡不过三个时辰是常事。名单确认、物资采买验收、装船方案、沿途安保、与漕运衙门的协调、乃至北上人员的临行培训……千头万绪,几乎榨干了他每一分精力。但看着眼前这庞大而有序的装载场面,听着各环节管事清晰肯定的回答,一股沉甸甸的踏实感与隐隐的豪情,也在胸中升腾。
“李总办!”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李远回头,见朱清瑶正沿木梯走上高台。她今日换了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窄袖骑装,外罩一件银鼠皮里的披风,长发依然利落绾起,只簪着一支简洁的银簪。半月的高强度统筹,让她清减了些许,下颌线条更显分明,但眸光湛然,步履间带着一如既往的从容。
“郡主。”李远拱手。半月来,两人几乎日日碰头商议,默契日深,许多事情只需一个眼神便能领会。朱清瑶主内,坐镇筹备司,协调王府资源,应对各方关系,处理文书银钱;李远主外,紧盯技术筹备、物资调配、人员调度。内外配合,方将这庞杂无比的筹备工作,推进到如今只待启航的地步。
“都差不多了。”朱清瑶走到台边,俯瞰着下方忙碌的景象,微微颔首,“父王那边刚传来消息,湖广、山东两路的采购队伍,已初步接上头,虽价格比预想略高,但第一批羊毛和棉麻料,十日内可陆续发往宣府方向。江西境内的调查…有些眉目了。”
李远精神一振:“哦?”
朱清瑶压低声音:“截买羊毛的那伙人,资金流水最终指向南昌几家不起眼的钱庄,但这些钱庄背后,隐约有徽州商帮的影子。更重要的是,其中一家钱庄的东家,一个多月前,曾与一位从南京来的客商密会数次。那位客商…虽未查明确切身份,但其随从的口音和做派,不似寻常商贾,倒有几分…京师某些衙门里胥吏的味道。”
“京师…”李远眼神一凝。果然,触动的利益网络,比想象的更上层,也更深邃。“徽商财力雄厚,关系网复杂,若与京中某些人勾连,确实有能力也有动机做这种事。他们这是未雨绸缪,想从源头掐断我们?”
“或许不止是掐断。”朱清瑶眸光转冷,“更是警告,也是刺探。看看我们的反应,摸摸我们的底牌。父王说,让我们不必过于纠结于此,但需心中有数,沿途务必加倍小心。京里…或许也有人,并不乐见此事太顺,或者,不乐见此事由我们做成。”
李远缓缓点头。朝堂博弈的阴影,果然已经开始笼罩这支北上的技术队伍。他望向江面上那两艘已装载大半的漕船和旁边稍小的客船,沉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行的端,做得正,为的是边军将士,为的是社稷安宁。只要工坊建成,冬衣产出,一切阴谋诡计,在实实在在的功绩面前,都将黯然失色。”
“正是此理。”朱清瑶赞同,随即转换话题,“人员那边如何?家眷安置可都妥帖了?今日午后,便是约定的登船时辰。”
“基本妥了。”李远翻动手中的册子,“一百二十名北上人员,九十七人家眷留南昌,眷属补贴已发放首月,王府专门安排了管事定期走访关照。二十三人携家眷北上,其中八户是匠人妻儿,其余是单身匠人接了老母或幼弟妹同去,他们的安家费用也已预支。留南昌的匠人,情绪还算平稳,只是离别在即,难免伤感。”
朱清瑶轻轻叹了口气:“生离死别,人之常情。我们能做的,已是最大限度。待会儿登船时,让王府备些简单的践行酒食,再说几句宽慰的话吧。”
午后,申时初刻。
码头专区内,气氛与上午的忙碌嘈杂不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离别愁绪与强自压抑的激昂。北上的一百二十名骨干人员,已携着简单的随身行李,在划定的区域集合。他们大多穿着统一发放的靛蓝色厚棉袄,虽是粗布,但针脚密实,显得精神利落。只是许多人眼眶发红,正与前来送别的父母妻儿、师友同僚作最后的话别。
刘一斧身边,围着几个老木匠和徒弟,正殷殷叮嘱着坊内后续的活计注意事项。顾花眼则被几个女徒弟拉着,抹着眼泪,将自己平日里最宝贝的几本花样心得塞给师傅。韩铁火那边相对沉默,只是拍了拍两个留守徒弟的肩膀,将一张写满铁作要点的纸塞给他们。更多的匠人家庭,是妻子为丈夫整理衣领,母亲摸着儿子的脸絮絮叨叨,孩童抱着父亲的腿不肯撒手。压抑的抽泣声、叮咛声、鼓励声交织在一起。
李远与朱清瑶站在人群前方,看着这一幕,心中亦是百感交集。这些人,将技艺与身家性命,托付于此次北上,托付于他们二人。这份信任,重如山岳。
“诸位!”李远上前几步,提高声音。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一双双带着泪光或决然的眼睛望向他。
“离别在即,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珍重!”李远环视众人,声音沉稳有力,“此去宣府,山高水长,前路或有风雪,或有坎坷。但李远在此立誓,必与诸位同甘共苦,必将竭尽所能,护大家周全,亦将带领大家,将那御寒的冬衣,一件件、实实在在地做出来!让北疆的将士,少受一份冻苦!让我们的手艺,在边关的烽火与风沙中,淬炼出真正的光彩!”
他顿了顿,继续道:“留在南昌的各位家眷、师友、同僚,亦请放心!王爷与郡主已做下万全安排,必不使诸位有后顾之忧。今日之别,是为了明日更好的相聚。待北疆功成,冬衣遍覆边军之时,便是我们荣耀归来,与亲人把酒庆功之日!”
“说得好!”一个洪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人群分开,只见宁王朱宸濠在一众王府属官的簇拥下,缓步而来。他今日未着王服,只一身暗紫色常服,外罩玄色大氅,面上带着惯常的笑意,但眼神扫过众人时,自有一股威仪。
众人连忙行礼:“参见王爷!”
“免了免了,今日不讲这些虚礼。”宁王摆摆手,走到李远与朱清瑶身边,面向众人,笑道,“看着你们这些精气神,本王就放心了。都是好样的!是我宁王府,是我大明朝的好匠人!”
他目光扫过那些眼含泪光的家眷,语气缓和了些:“送儿送夫远征,心中不舍,本王明白。但好男儿志在四方,好手艺当用于国需!他们此去,是为国建功,是为我大明北疆铸一道温暖的屏障!这份功业,有他们的一半,也有你们留守的一半!王府在此,便是你们的依靠。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本王替他们照看着!”
这番话,既给足了北上匠人面子,也安抚了留守家眷的心。许多原本强忍泪水的妇人,忍不住又落下泪来,但神情中的担忧却消散了不少,多了几分自豪与支持。
宁王又转向李远和朱清瑶,从身旁侍从手中接过两杯酒,递给他们,自己也拿起一杯:“李远,清瑶,本王敬你们一杯。此去任重道远,风波难免。但记住,你们背后,有本王,有这百工坊织造坊的根基,更有这为国为民的大义!放开手脚去做!让那些躲在暗处使绊子的小人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匠心’与‘担当’!”
“谨遵王爷教诲!”李远与朱清瑶举杯,与宁王一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是温过的黄酒,入喉一线暖意,直抵胸腔。
“好了,吉时已到,登船吧!”宁王放下酒杯,大手一挥。
号角声响起,低沉悠长,压过了码头的嘈杂。在王府属官的引导下,北上人员开始有序登船。两艘满载物资的平底漕船先行解缆,缓缓驶离码头,它们将沿漕河北上,速度较慢。随后,那艘客货两用船也收起了跳板。
李远与朱清瑶最后登船。站在船舷边,回望码头。黑压压的送行人群仍在挥手,宁王站在最前方,负手而立,衣袂在江风中飘动。更远处,是南昌城灰色的城墙和鳞次栉比的屋宇。
“开船——!”船老大一声吆喝,巨大的船帆缓缓升起,吃满了风。客船轻轻一震,离开了坚实的码头,驶向江心。
岸上的人群越来越小,最终化为一片模糊的影子。只有宁王那袭玄色大氅,在夕阳的余晖中,成为一个醒目的点,久久伫立。
李远收回目光,看向前方。浩荡长江,滚滚东去,而他们的船,正逆流而上,奔向那未知的北方。江风扑面,带着深秋的寒意与江水特有的腥气。
朱清瑶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水天一色的远方,轻声道:“开始了。”
“嗯。”李远应道,声音融入猎猎江风与船行破浪声中,“开始了。”
船行起初数日,颇为顺利。秋高气爽,风向也顺,客船在经验丰富的船工操控下,稳稳航行。白日里,李远与朱清瑶并未闲着,将北上骨干中的部分管事、匠头召集起来,在船上有限的舱室内,召开了一次次小型的筹备会议。细化宣府工坊的组织架构、明确各工序负责人的权责、讨论可能遇到的当地问题及应对预案、甚至初步拟定了一份抵达宣府头三个月的工作进度表。匠人们也未曾懈怠,木匠们在舱内打磨着随身携带的小工具,铁匠们保养着刀凿,织工们则三五成群,交流着对北地织法改良的想法。客船上,竟也弥漫着一种临战前的专注与有序气氛。
李远与朱清瑶也常一同在甲板上散步,商议事情,或只是静静看着两岸不断变换的景色。从赣北的丘陵,到进入湖广后的平原沃野,漕船如织,商旅往来,一派承平景象。但两人心中都清楚,这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果然,在船队即将驶出江西境,进入湖广地界的前夜,负责在船队中协调联络的那名王府管事,面色凝重地找到了正在舱内查看图纸的李远与朱清瑶。
“郡主,李总办,刚收到后面漕船通过信鸽传来的消息。”管事压低声音,“甲字号船上的伙计,昨日傍晚在清理货舱时,发现靠近底舱的一处存放备用桐油和漆料的角落,有被人轻微翻动过的痕迹。虽未丢失物品,但几个油桶的封口有被利器试图撬开的微小豁口,只是未能成功。他们已暗中加强警戒,未敢声张。”
李远与朱清瑶对视一眼,眼中俱是寒光一闪。果然来了,而且手段如此下作——试图破坏易燃的桐油漆料,若在航行中引发火灾,后果不堪设想!
“知道是什么人做的吗?何时做的?”朱清瑶冷声问。
“漕船一路停靠驿站补给,人员上下繁杂,难以排查具体时间和人。但甲字号船的船老大说,昨日午间曾在九江府城外的一处小码头短暂停靠,补充淡水蔬菜。那时码头上人颇杂。”管事回道。
九江!又是九江!李远心中警铃大作。这里曾是沈家势力盘踞之处,如今看来,余毒未清,或者,新的黑手已然在此布局。
“传令下去,”朱清瑶当即决断,“三船今夜起,实行宵禁。非必要人员,入夜后不得在甲板逗留。增派可靠护卫,分班彻夜巡逻,重点看守货舱、底舱、厨房等要害部位。所有上船补给物资,需经双人检查方可接收。与后面两艘漕船保持更紧密联系,遇有可疑船只靠近,立刻示警。”
“是!”管事领命而去。
“他们不敢明目张胆攻击官船,便用这种阴损法子。”李远眉头紧锁,“看来,对我们北上之事怀有恶意的,不止一方,且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越是如此,越证明我们做对了。”朱清瑶走到舷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江面与远处零星的渔火,声音清冷,“传令各船匠人管事,明日召集全体人员,将此事以‘加强航行安全’为由通报,要求所有人提高警惕,留意身边异常,但不必过度恐慌。同时,检查各自携带的工具、重要图纸样本,确保安全。”
“好。”李远点头,“另外,抵达下一个大码头时,我需下船一趟,通过驿传给鲁指挥使和王爷各去一信,详陈此事,并请鲁指挥使加强对九江附近水陆要道的监控,看看能否揪住狐狸尾巴。”
接下来的航程,在表面平静下,多了一份无形的紧张。三艘船的联系更加紧密,夜间航速也刻意放缓,灯火通明,巡更的梆子声在江面上传出老远。或许是被这严密的戒备所慑,直到船队平安驶出江西,进入湖广境内,再未发生类似事件。
但此事如同一声警钟,让船上所有人都明白,此行绝非坦途。暗处的敌人,如同潜伏在江水下的鳄鱼,不知何时会再次露出狰狞的利齿。
客船继续北上,穿过洞庭,进入汉水,然后转入支流,朝着襄阳方向驶去。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两岸的景色也从江南的葱茏,逐渐变为楚地的萧瑟。船上的匠人们也渐渐适应了航行的节奏,紧张感稍缓,但那份警惕与使命感,却深深植入了每个人心中。
这一日,客船停靠在襄阳码头进行最后一次较大规模的补给,此后便将主要依靠陆路北上了。李远站在襄阳高大的城墙下,看着北方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清冷干燥的空气。
宣府,已经不远了。而真正的挑战,或许在踏上北地的那一刻,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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