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废墟上的蓝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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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屯堡的土墙在晨曦中显出苍黄的轮廓,当李远与护送骑兵赶到时,营地已苏醒过来。匠人们正收拾行装,将昨夜散开的车辆重新归拢套牲口,炊烟从几处土灶升起,空气中飘着粟米粥和烤面饼的朴素香气。虽然环境简陋,但秩序井然,显见朱清瑶与几位管事一夜的安抚调度之功。见李远平安归来,众人明显松了口气,围拢上来七嘴八舌询问。李远简要说明了情况,尤其提到总兵府放行、先遣队消息以及工坊选址已定,众人脸上顿时露出振奋之色。连月奔波,终见目标。
朱清瑶从一辆马车中走出,她披着厚厚的银鼠皮斗篷,脸色在晨光下依然有些苍白,但眼眸清澈,精神尚可。她向护送骑兵的领队微微颔首致谢,随后目光与李远相遇,见他安然无恙,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郡主。”李远上前几步,“石将军处已无碍,总兵府下令放行并提供便利。刘松他们找到了合适的址基,在宣府城南五里旧军器库。我们可即刻启程前往汇合。”
“好。”朱清瑶点头,转向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开,“诸位辛苦。目标在前,今日抵达宣府工坊址基。路程不远,但需整饬行装,检查车马,确保途中无虞。巳时初刻,准时出发。”
令下即行。众人再无多言,动作加快。巳时未到,庞大的车队已重新踏上北行的官道。这一次,石猛派来的那小队骑兵并未立刻返回,而是随行了一段,直到能遥遥望见宣府城巍峨的灰色城墙轮廓,方才折返。
宣府,大明九边重镇之一,素有“京师锁钥”之称。城墙高厚,敌台林立,墙头旌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历经战火洗炼的沉凝与肃杀。车队没有入城,依着刘松事先留好的路线标记,绕过城南,向东而行。
越靠近选址,地势越显开阔荒凉。深秋的北方原野,草木早已枯黄,在劲风中瑟瑟发抖,露出大片灰黄色的土地。远处山峦起伏,线条硬朗,天空是高远而苍茫的蓝,偶尔有苍鹰盘旋,发出清厉的鸣叫。与江南的温润繁茂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粗犷、坚硬、甚至有些严酷。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一片依着缓坡而建的废墟出现在眼前。断壁残垣,焦木碎瓦,依稀能辨出曾经房舍连绵的规模,但大多已坍塌过半,荒草在砖石缝隙中顽强生长。废墟靠近一条已经半冻的溪流,水源确算便利。四周视野开阔,只有远处稀稀拉拉有几处低矮的土坯民房,更远处则是宣府城的角楼。
几辆马车和十余人正在废墟边缘一处相对完整的院落前忙碌着,正是先遣队的刘松等人。他们显然已在此驻扎数日,清理出了一小片空地,搭起了几个简易窝棚,还升起了一堆日夜不熄的篝火。
见到大队人马到来,刘松带着人快步迎上,脸上满是激动与风霜之色。“李总办!郡主!你们可算到了!”
众人相见,自有一番感慨。刘松不及寒暄,立刻开始汇报:“此处便是前元所设、后荒废的旧军器库一部分。我们查过本地县志并询问了附近老军户,此地废弃已近三十年,因位置稍偏,且传说……嗯,有些不大吉利的传闻,一直无人修缮占用。但地方够大,紧邻的这片核心废墟占地约五十亩,原有库房三十余间,还有水井两口(一口已淤塞),靠近溪流。城墙上的了望哨能看到此处,安全有一定保障。宣府巡抚衙门和总兵府已初步认可此地,给了用地文书,但言明修缮建设一应费用,需我们自理。”
他引着李远和朱清瑶向废墟深处走去,边走边介绍:“我们这几日初步踏勘过。大部分库房墙体为砖石夯土结构,虽坍塌,但地基尚在,不少梁柱木材虽朽坏,亦有些堪用之材。最大的问题是,”他指着一处处残破的屋顶和墙壁,“北地风大严寒,这些旧屋即便修好,若不加以特殊改造,冬日根本无法存住热气,人在里面怕是比外面还冷。且此地空旷,贼风四窜,保暖是个大难题。”
李远仔细查看。刘松所言不虚。这里的建筑布局开间较大,利于仓储,却不利于保温。墙体多为单砖或夯土,厚度不足。窗户位置高而小,但多有破损。屋顶瓦片几乎全部脱落,椽子暴露在外。正如刘松所说,简单修复,不过是得到一个四处漏风的壳子,根本无法作为需要稳定温湿度的工坊,更别提匠人住宿。
“此地冬季极寒,可至滴水成冰之境。”朱清瑶拢了拢斗篷,望着这片荒凉的废墟,语气凝重,“若无妥善保暖之策,莫说织机纺车无法运转,便是匠人手指冻僵,亦无法做工。刘松,可曾询问当地匠户,他们冬日如何御寒劳作?”
刘松答道:“问过了。本地军器局、民间的铁匠铺、皮货作坊,多在室内砌有大型火炕或地龙,日夜不停烧柴炭。墙壁会加厚,或用草席、泥巴混合秸秆糊墙保温,窗户多用厚纸或羊皮密封,门挂厚帘。但即便如此,室内温度也仅能维持不冻伤人,若要像南方作坊那般灵活操作精细活计…本地老匠人说,入冬后大多只做些粗重活计,或转入地下窖室工作。”
火炕、地龙、加厚保温层…这些是北地人民长期与严寒斗争积累的经验,必须借鉴。但工坊需要的是稳定、相对温暖、且能容纳大量机械和人员同时作业的空间,对通风、采光、防火也有要求,非简单民居之法可以完全套用。
李远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搓了搓,又敲了敲一段残留的砖墙,心中快速盘算。“走,我们再仔细看看整体布局。刘松,把你们绘的草图拿来。”
一行人花了近一个时辰,将整片废墟细细走了一遍。李远不时停下,用脚步丈量,用手指试探墙体厚度和坚实度,观察风向和光照角度。朱清瑶则更多关注区域划分、道路走向、水源利用以及防卫便利性。几位大匠也各从专业角度提出看法:刘一斧评估可利用的旧木料和需要新购的木材;韩铁火观察何处适合建立锻炉和铁作区,需考虑防火与排烟;顾花眼则留意哪些方位光线适宜设立染彩、画样工坊。
回到暂歇的院落,一张粗略的废墟布局草图已在临时拼起的木板上铺开。众人围拢,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诸位,”李远用炭笔在草图上点划,“此地虽残破,然基础犹存,规模足够,水源便利,位置相对独立又不过分远离卫护,确是建坊佳址。然当务之急,首在御寒。需在寒冬彻底降临前,至少建起部分可越冬的工坊核心区及住宿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意,分三步走。第一步,应急改建。选取废墟中位置较好、结构相对完整的两到三处库房,立即动手,按北地之法改造。加厚外墙——可外砌一层土坯,内衬木板,中间填充晒干的麦草、锯末或旧棉絮;屋顶重铺,需加厚椽子和覆板,上铺厚茅草或芦苇,再覆泥压实,最后上瓦;室内砌设联排火炕与地龙系统,烟道需精心设计,既要保证热量均匀散发,又要防火安全;门窗一律缩小,用双层木板制作,缝隙以毛毡、皮革密封。此项工程,需木作、泥瓦匠、铁作(制作烟道铁皮、门窗五金)紧密配合,并大量雇佣本地熟悉此道的民夫军余。目标:二十日内,建成可容纳五十人工作、百人住宿的保温区。”
刘一斧点头:“此法可行。木材我们带了些,本地应也能购到。泥瓦匠和懂得盘炕的师傅,需尽快招募。”
韩铁火接口:“烟道铁皮、门环插销之类,我带着人尽快打制。炉灶铁锅等物,也需备齐。”
李远继续道:“第二步,同步进行新工坊核心区的地基开挖与主体搭建。选址就在这片废墟中心平整地带。新工坊不需如旧库房那般高大,但墙体必须加厚,可采用‘夹心墙’法,内外砖石,中间填充保温材料。屋顶亦需特别加强。内部规划要预留梳棉机、纺车、织机的安装位置,以及原料、成品堆放区。考虑到今后可能扩大,布局需有弹性。此项工程浩大,可作为今冬明春的主攻方向,待应急区建成后,全力投入。”
“第三步,”李远笔尖移到靠近溪流的下风向处,“在此建立独立的铁作区、染整区及锅炉房。铁作需防火,染整需用水排污,锅炉房则为将来尝试水力或集中供热提供可能。这些可稍缓,但需预留地方和管道。”
他看向朱清瑶:“郡主,以为如何?”
朱清瑶一直静静听着,此时开口道:“李总办规划周详,三步并进,甚是稳妥。当下最急者,钱、粮、人、料。应急改建与新工坊启动,所需砖石木料、麦草毛毡、工匠民夫,皆需立刻在宣府本地采买招募。我们携带银钱虽足,但北地物价、工价需尽快摸清。招募人手,亦需与宣府官府、卫所协调,最好能雇佣一些军余或匠户家属,他们熟悉本地,且若有军中关系,许多事也方便些。”
她转向随行的王府管事:“王管事,你带两人,持王府与西苑文书,即刻入城,拜会宣府巡抚衙门、户部分司及总兵府相关官吏,呈报我们已抵达并开始筹建,请求在物料采买、工匠招募、粮草供应上给予便利与市价指导。重点是,拿到准许雇佣军余匠户及在官营窑厂、木场采购的批文。”
“是,郡主。”王管事领命。
“刘松,”朱清瑶又看向先遣队长,“你熟悉此地,带几位匠头,去附近村落和宣府城外的匠户聚居区转转,摸摸物料行情,也看看有无可用的闲置工具、车辆可收购或租赁。尤其是懂得盘炕、砌保暖墙的老师傅,务必寻访到,可许以稍高工价。”
“明白!”
“其余人等,”李远接过话头,“今日暂居此处。清理出更多空地,搭建临时窝棚,挖掘临时厕所,整理随车物资,特别是工具和图纸,务必保管妥当。韩师傅,带人先垒起几个临时炉灶,解决大伙吃饭烧水问题。顾师傅,安排女工和体弱者,负责后勤整理和伙食。所有人,注意防火,夜间值守加倍!”
指令一道道发出,清晰明确。众人轰然应诺,各自忙碌起来。荒凉的废墟上空,第一次响起了充满干劲的喧嚣声。砍伐灌木清理场地的,搬运砖石平整地基的,搭建窝棚的,挖掘灶台的……虽然寒冷,虽然环境艰苦,但目标明确,希望在前,每个人的脸上都少了旅途的疲惫与茫然,多了几分投身建设的专注与急切。
李远与朱清瑶也没有闲着。他们在一处稍微背风的断墙后,用木板和油布勉强搭起一个临时的“筹划处”,将带来的重要图纸、文书、账册搬入。朱清瑶不顾病体,亲自整理核对带来的银钱票据,并开始起草给宁王的第一份详细汇报文书。李远则铺开宣府本地粗略的地图(刘松先前购买),结合废墟草图,进一步细化工坊分区和交通流线。
傍晚时分,王管事和刘松先后返回,带回消息。
王管事面露难色:“郡主,李总办。衙门倒是去了,文书也呈了。几位大人态度…还算客气,批文给了,准许我们招募军余匠户,也允了在官营厂采购。只是…管仓场和物价的吏员透露,近来砖瓦、木材、石灰等建材价格涨得厉害,说是今年边墙多处修缮,需求大。且…官营窑厂、木场的‘好货’,需提前预订,排队等候,若想快些拿到,需额外支付‘加急费用’。这费用…不菲。”
朱清瑶与李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冷意。又是这一套。利用规则和资源分配权,卡脖子,要好处。
“加急费用多少?市价又涨了几成?”李远沉声问。
王管事报了几个数字。果然,比南昌预估价高出近五成,若算上加急费,几乎翻倍。
“知道了。”朱清瑶淡淡道,“明日我亲自去一趟巡抚衙门和户部分司。倒要看看,是哪些环节‘成本’如此高昂。”她语气平静,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是动了真怒。
刘松那边带回的消息稍好一些:“附近村子找到两个老泥瓦匠,都是军余出身,盘炕砌墙是好手,愿意来,工钱要求合理。还找到两辆破旧但能修的大车,价格便宜。木料和砖瓦,若不走官营,民间也有一些小窑小厂,价格稍低,但品质参差不齐,需仔细挑选。另外…”他压低声音,“打听到宣府城里两家最大的车马行和一间炭行,背后的东家…似乎与南边来的某些商号有来往,价格咬得很死。”
南边来的商号…沈家,或者其同党的触角,果然也伸到了宣府。这不意外,边镇贸易重地,必有他们的利益据点。
“料敌从宽。”李远对朱清瑶道,“明日郡主去衙门,我随刘松去民间窑厂和木场看看,摸摸底。韩师傅,你带人先把那两辆破车修起来,再去城里铁匠铺转转,看看铁料和焦炭行情,也问问有无愿意来做短工的本地铁匠。我们必须尽快打开本地物资供应渠道,不能完全受制于官营和那几家大行。”
“好。”韩铁火干脆应下。
夜色渐深,废墟上燃起更多的篝火,驱散黑暗与严寒。临时窝棚里传来匠人们疲惫而满足的鼾声。筹划处的油灯下,李远与朱清瑶仍在低声商议,炭笔在纸上勾画,算盘珠发出轻响。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草和沙尘,拍打在油布上噗噗作响。
这里没有江南的亭台楼阁,没有王府的安逸舒适,只有荒原、废墟、寒风,以及一群怀揣技艺与梦想、决心在此扎根的南方匠人。
蓝图已绘于纸上,更刻于心中。而将其变为现实的艰难跋涉,才刚刚迈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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