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风霜入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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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兵马快,不过盏茶功夫,便驰入一座依山而建的营垒。辕门高耸,望楼刁斗森严,营内军帐井然,操练呼喝声与战马嘶鸣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钢铁、汗水与草料混合的粗粝气息。这便是宣府镇标营的一处前哨营盘,虽非大军屯驻之所,但戒备之严、肃杀之气,已远非南方卫所可比。李远被带到中军大帐外候着。那把总进去禀报,不多时出来,示意李远进去。
帐内光线稍暗,正中设一虎皮交椅,椅上端坐一人,年约四旬,面皮黝黑泛红,蓄着短髭,眼神锐利如鹰,身着山文铁甲,未戴头盔,正是此营游击将军,姓石,单名一个“猛”字。两侧各有数名披甲持刀的亲兵肃立,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着北地深秋帐内的寒意,却也添了几分压抑。
石猛手中正拿着李远的告身文书和西苑军机房的关防副本,仔细看着,眉头紧锁。见李远进来,他抬起眼,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在那身沾满尘土的青布直身上停留一瞬,方才开口,声音洪亮却不失沉稳:“你便是李远?南昌府人士,原宁王府匠头,现授正五品梳棉工坊总办?”
“正是下官。”李远不卑不亢,拱手行礼。
“梳棉工坊…”石猛将文书放在一旁案几上,身体微微前倾,“本将戍边二十载,见过押运粮草的,护送军械的,乃至贩运茶叶盐铁的商队,却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百多号匠人织工,带着满车的木材、铁料、不明桶罐,打着为边军制备御寒冬衣的旗号北上。李总办,你可知,边关重地,非同儿戏?一钉一铁,皆可能关乎防务安危。你这些铁料,作何用途?那些桶罐里,又是何物?”
问题直接尖锐,带着边军将领特有的务实与警惕。
李远早有准备,从容答道:“石将军明鉴。下官奉陛下钦命,于宣府筹建梳棉工坊,专司御寒冬衣制备,确有‘两年十万套’之责在身。所运铁料,主要为打造及维修梳棉机、纺织机、各式工具之用。梳棉机乃新式器械,用以梳理羊毛、棉絮,使其均匀蓬松,便于纺织成保暖厚实的呢料。其构造需大量精铁齿轮、轴承、框架。随行铁匠,便是为此而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桶罐,内盛多为胶漆、桐油、特制防锈油脂,用于木材处理、器械润滑防腐,以及部分试验用矿物颜料、助剂。所有物品,皆有详细清单,可供将军查验。若将军仍存疑虑,可派人随下官返回车队,当场验证。此批物资关乎北疆将士今冬明春之暖,延误不得,亦损毁不得,还望将军体察。”
石猛听着,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目光并未从李远脸上移开:“新式器械?梳棉机?本将只知江南织造丝绸锦缎冠绝天下,却从未闻能以机器量产御寒毛呢。你口说无凭,何以取信?况且,纵是制备冬衣,何须如此多铁料?寻常织机,木结构便可。”
李远知道,空口白话难以说服这位经验丰富的边将。他略一沉吟,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油布包,小心打开,里面是几块厚实的样布和一小卷图纸。“将军请看,此乃下官在南昌试制的混纺呢料小样,以羊毛为主,掺以棉麻,经梳棉机初步梳理后纺线织成。”他将样布递上。
石猛接过,入手便觉厚实沉重,用力撕扯,布料坚韧,不易变形。他又凑到炭火盆边,将布料靠近烘烤片刻,移开后用手背试其内层温度,果然比普通棉布保温更久。“哦?”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又道,“一块小样,或可精工细作。量产十万,谈何容易?且此物…与军中惯用的老羊皮袄、夹棉战袍相比,优劣何在?”
“回将军,此呢料优势有三。”李远条分缕析,“其一,保暖更胜寻常棉絮,因其纤维经梳理后蓬松,能锁住更多空气,且羊毛本身御寒极佳。其二,耐磨耐扯,适于行军作战、摸爬滚打,不易如皮袄般板结,亦不如棉衣遇潮即失去保暖。其三,重量相对皮袄为轻,便于活动。至于量产,”他展开那卷图纸,是一张梳棉机的简化结构图,“全赖此机。若以畜力或水力驱动,一机一日可梳理羊毛数十斤,远超人工数十倍。此乃工坊筹建之核心。”
石猛看着图纸上那些复杂的齿轮联动结构,眉头皱得更紧。他虽非匠人,但久在军旅,对器械并非一无所知。这图纸所示,绝非寻常木工活计,确实需要大量精铁构件。“此物…真能成?”
“在南昌已制成真机,试车有效。”李远肯定道,“下官可立军令状,若工坊建成,机器开动,首批呢料产出不及预期,或御寒效果不如将军所言旧制衣袍,甘受军法处置。”
石猛盯着李远,见这年轻人目光清澈坦然,言语逻辑清晰,提及技术细节时那份笃定与热忱不似作伪,更搬出了“军令状”。他心中的疑虑稍减,但警惕未去。边关之地,诡诈莫测,焉知这不是某种更精巧的伪装或试探?
“你所言或许有理。”石猛缓缓坐直身体,“但边关有边关的规矩。如此大批铁料、不明物料入境,纵然有朝廷文书,本将亦需上报总兵府,并由镇守太监衙门勘合,方可放行。此乃程序,非是针对你等。至于你本人…”他目光闪动,“需暂留营中,待总兵府回文。车队物资,可按你所说,派人查验,若无违禁,可予放行,前往宣府城外指定地点驻扎等候,不得擅入。”
这是要扣下他做人质,并限制车队行动。李远心念电转,知道硬抗无益,反而可能激化矛盾。他面色不变,拱手道:“将军恪尽职守,下官理解。然下官身负皇命,乃工坊筹建之首责,滞留营中,恐误工期,亦令郡主与百余匠人不安。可否容下官手书一封,详陈缘由,请将军派快马送往宣府总兵府及巡抚衙门?同时,请将军准许下官随同查验物资之军士返回车队片刻,一来安众人之心,二来亲自指认各项物料用途,以释疑窦。待查验完毕,车队前往指定地点驻扎,下官再回营中候命,如何?”
这番提议既给了对方面子,也争取了部分主动,还留下了沟通余地。石猛沉吟片刻。扣押一个五品官员,虽是边关特殊,但若对方真是奉皇命而来,事后追究起来也是麻烦。让其写信说明,并配合查验,倒显得自己公事公办,而非刻意刁难。
“可。”石猛最终点头,“你即刻写信。本将会同你信中所述,一并呈报。查验之事,依你所请。但日落之前,你必须回营。”
“多谢将军通融。”李远暗松一口气。
当下,李远借了笔墨,快速写就两封信。一封致宣府总兵官,说明身份、使命、被截留缘由,并恳请依朝廷文书尽快核实放行;另一封则是给朱清瑶的私信,简述情况,让她稳住车队,配合查验,并告知暂留营地等候消息,切勿轻举妄动。他将致总兵官的信交给石猛,私信则请查验军士转交。
随后,李远在一队军士“陪同”下,返回车队所在。
朱清瑶已得知李远被带走,心中焦虑,但表面仍维持镇定,指挥众人应对查验。见李远回来,虽仍有军士跟随,但人无恙,她眼中忧色稍褪。李远快步上前,低语几句,将私信交给她,又大声对众人道:“诸位勿慌,石将军依法办事,查验物资而已。大家配合军爷,将货物用途一一说明清楚。查验完毕,车队便可前往前方指定营地驻扎,等待宣府回文。我需暂留营中协助厘清文书,不日便回。”
他的话安抚了躁动的人心。匠人们虽仍不安,但见李远神色平静,也渐渐镇定下来,配合着军士开箱查验。李远亲自在一旁解说,这是何木料用于何部件,那是何铁料锻造何齿轮,桶中何物有何特性。他讲解清晰,用料与文书清单完全吻合,且诸多物件设计精巧,用途明确,皆与纺织制衣相关,并无任何军械违禁之物。
负责查验的军士和那位把总仔细核对,渐渐也消除了疑心。尤其是看到那些精致的齿轮模具、复杂的织机部件图纸,以及李远随手用炭笔在地上画出梳棉机原理草图并讲解其如何提高效率时,连那位把总眼中也露出几分将信将疑的佩服之色——这年轻人,肚子里是真有货。
查验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所有货物清点核对无误。把总验毕,向石猛派来的一名副将回禀。副将见无问题,便依令放行车队,并指派一小队骑兵“护送”车队前往十里外一处废弃的屯堡暂时驻扎,严令不得随意离开。
临行前,朱清瑶深深看了李远一眼,低声道:“万事小心。我会设法与宣府联系。”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坚定。
“郡主保重身体。”李远颔首,“那边有刘师傅、韩师傅,还有诸位管事,郡主可多倚重。等我消息。”
车队再次启程,在边军骑兵的“护送”下,缓缓向北而去,扬起一路烟尘。李远则随那副将返回营垒。
回到营中,石猛得知查验无误,态度缓和了些,安排李远在一处有兵士看守的小帐内休息,待遇不算差,但也绝无自由。
夜幕降临,边塞的夜风格外凛冽,吹得帐幕呼呼作响。李远躺在简易的行军榻上,毫无睡意。他复盘着白日种种,石猛的警惕虽在情理之中,但其态度的微妙变化,以及坚持上报、扣留自己的做法,背后是否真有来自“上面”的暗示?宣府总兵府和巡抚衙门,又会如何看待此事?先遣队的刘松他们,是否已与当地接上头?此刻又在何处?
诸多疑问萦绕心头。但他更担心的是朱清瑶的病体,以及车队在那荒废屯堡中的安全。北地深秋,夜间酷寒,物资虽全,但若安置不当,极易引发疾病。
正思虑间,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和低语声。看守的兵士似乎在与人交谈。片刻,帐帘被掀开,一名伙头军打扮的老兵端着个粗陶碗进来,碗里是热气腾腾、糊糊状的粟米粥,上面还飘着几点油星和腌菜末。
“李大人,趁热吃点儿,暖暖身子。这塞外晚上,冷得邪乎。”老兵将碗放在榻边小几上,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
“多谢老哥。”李远坐起身,接过粥碗。粥很烫,粗糙,但在这寒夜里确实是一份难得的暖意。
那老兵却没立刻走,搓了搓粗糙的手,压低声音道:“李大人莫怪石将军。将军是个直性子,也是被前两年一伙打着商队旗号、实则为鞑子探路的内应给弄怕了,折了好些兄弟。近来上头…好像也有人递话,让对南边来的大宗特别货物盯紧点。将军也是为难。”
李远心中一动,抬起头:“上头?老哥可知是哪里递话?”
老兵摇摇头:“这俺哪知道。只听游击亲卫队的弟兄喝酒时漏过一句,说是…好像是京城工部那边,来过公文询问边塞器械物料流动情况…具体的就不清楚了。”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李大人,您今天说的那能造厚实衣服的机器,要是真能成…那可是功德无量。咱们这儿好多兄弟,冬天冻得跟孙子似的,皮袄不够分,棉衣又不顶事…”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转身出了营帐。
工部…果然。李远慢慢喝着粥,暖流下肚,心思却更清明了几分。严文焕,或者他背后的人,手确实伸得长,竟能提前给边军打招呼,制造障碍。这已不仅仅是商业竞争,而是试图利用体制和规则,来扼杀这项可能触及他们利益或理念的新事物。
但边军底层士卒的期待,那位老兵话语中对“暖衣”的渴望,却也让他更加坚定了决心。技术或许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但它最终服务的,应该是这些真正需要它的人。
这一夜,李远在辗转反侧与浅眠中度过。次日一早,营中便忙碌起来。直到午后,一骑快马驰入营中,带来总兵府的回复。
石猛召李远至大帐。他手中拿着一份公文,脸色有些复杂。“李总办,总兵府回文已到。核实了你的身份与使命,责成本将即刻放行,并为尔等北上提供便利。”他将公文递给李远,“此外,总兵大人另有一言,托本将转达:宣府地界,一切以御虏安边为要。工坊之事,既有圣命,当竭力促成。望尔等早日功成,造福将士。”
李远迅速浏览公文,果然是放行令,并加盖了宣府总兵大印和巡抚关防。他心中大石落地,拱手道:“多谢石将军,亦请代下官拜谢总兵大人。”
石猛摆摆手,神色缓和了许多:“此前多有得罪,李总办海涵。总兵大人既已发话,本将自当遵从。你们车队驻扎的旧屯堡,条件简陋,我已派人送去一些柴炭粮草。你可即刻返回,整顿队伍,前往宣府。先遣的刘松等人,已于五日前抵达,现安置在宣府南门外驿馆,工坊选址已有眉目,在城东南五里处的旧军器库废墟,地方宽敞,近水源,便于守卫。你们可径往那里汇合。”
“多谢将军周全!”李远喜出望外,刘松他们不仅平安抵达,连选址都有了着落,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石猛点点头,忽然又道:“李总办,你昨日所言那御寒呢料,若能早成…我标营将士,愿首批试穿。若真如你所言,本将亲自为你请功!”
这是边军将领最朴素的认可与期待。李远郑重道:“必不负将军所望!”
离开营垒,李远骑上石猛提供的一匹快马,在一小队骑兵护送下,赶往旧屯堡。北风扑面,他却觉得心胸为之一阔。边塞的规则虽然严苛,人心虽然复杂,但终究有明理之人,有亟待解决的现实需求,有可供施展的舞台。
远远望见那处废弃屯堡的土墙时,李远加了一鞭。他知道,朱清瑶和众多匠人,一定也在焦急等待。
真正的征程,在越过这道无形的关卡后,才算是真正踏上了北疆的土地。而那座等待重建的旧军器库,即将成为他们施展“匠心”、兑现承诺的第一个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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