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贺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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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二十一,应天皇宫。

  夏日晨光穿透薄雾,武英殿的飞檐翘角被镀上一层金红。殿内凉意尚存,冰鉴散出丝丝白气。朱元璋正伏案批阅奏章。更漏声滴滴答答,衬得殿宇空旷。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克制的脚步声。

  “陛下!”通政司官员入内通报,“征虏大将军永昌侯蓝玉八百里加急捷报及贺表!使者已至承天门外!”

  朱元璋握笔的手一顿,朱砂笔尖在奏章上留下一个稍重的红点。他未抬头,将那份关于江南粮赋的奏章批阅完毕,放下笔,这才缓缓抬眼。

  “传太子,召群臣,武英殿议事。文书……直接呈入。”

  “遵旨!”

  约半个时辰后,武英殿内济济一堂。

  太子朱标立于御案左下首,文武群臣文臣依次肃立。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兴奋,北边大捷的消息已如风般传开。

  内侍将沾满风尘的捷报及贺表捧至御案。朱元璋先打开了那个稍小的漆盒,里面是数卷编联整齐、格式严谨的军报文书——这是真正的捷报文册,详细记录了行军路线、接战过程、斩获数目、俘获清单等一切军事细节。他快速地翻阅着,在“百眼井犹豫”、“王弼谏止”、“冒风沙潜行”、“虏主营帐坐标”、“太尉蛮子战殁”、“脱古思帖木儿遁去方向”以及最后那触目惊心的“焚毁甲胄”等字句上停留、思索。他的脸上无喜无悲,只有一种全盘掌控的冷静。

  看完捷报文册,他将其合上,置于案角。然后,他取出贺表,将其展开,略略扫过开头那套“天命有德”的宏大论述和结尾的谦辞颂圣,便抬起头,看向侍立的太子。

  “标儿。”

  “儿臣在。”朱标立刻躬身。

  朱元璋将贺表向前轻轻一推:“此战贺表,你来念与诸卿听。”

  殿中瞬间更静了一分。群臣目光齐聚太子身上。由储君亲口宣读此等不世之功的贺表,其中意味,非同寻常。

  朱标深吸一口气,稳步上前,双手从父皇手中郑重接过那份沉甸甸的黄绫奏表。

  他定了定神,清朗而庄重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

  “臣征虏大将军永昌侯蓝玉、左副将军延安侯唐胜宗、右副将军武定侯郭英等顿首谨奏:覆载之间,生民总总,有君则安,无主乃乱。伏以天地之间,生民众多,有君则安,无君则乱。故天命有德,历世相承,而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所以运有短长,国有兴丧,此古今明鉴也。……”

  太子诵读的节奏平稳,将奏表中那些“天命有德”、“钦惟皇帝陛下,天锡勇智,德合乾坤”的颂扬之词清晰地传递出来。当他念到“臣等既逾大碛,复度黑山,入敌境而烟火不惊,饮将士而水泉自涌”时,武将行列中已有不少人眼中精光闪动,仿佛亲身回到了那片广袤而严酷的战场。

  朱标的声音逐渐升高,带着宣读捷报应有的昂扬:

  “……以四月十二日,勒兵至捕鱼儿海,直抵穹庐,覆其巢穴,夷虏之众悉来降附!”

  朱标继续念完最后谦辞与颂圣的部分:“……此皆陛下圣德神威,被于四表……臣等本无御侮之才,过受阃外之寄,仰膺神算,幸底成功,尚思宣布皇仁,辑安余众,边庭无警,万方仰中国之尊,华夏奠安,兆姓享承平之福。”

  这些战果被包裹在华丽的贺辞中,依旧让殿中众人感到热血沸腾。武将们挺直了腰杆,与有荣焉;文臣们也面露赞叹之色。

  贺表中只字未提“脱古思帖木儿遁去”之事,也略去了所有艰难曲折的具体过程,呈现的是一幅完美、宏大、天命所归的胜利图景。

  朱标诵毕,双手将贺表合拢,恭敬地放回御案,退回原位。他注意到父皇案角那份已然合起的文书,心中明了那才是真正的战报细节。自己诵读的华美贺表,是昭示天下的荣光;而父皇亲自审阅的简报文册,则承载着战争的全部真实,包括功劳,也包括……那些未必会写进贺表里的东西。

  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众人似在回味贺表所描绘的煌煌功业。

  朱元璋的目光从太子脸上移开,缓缓扫过群臣。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扫清历史的沉郁与释然:

  “戎狄之祸中国,其来久矣。历观前代,受其罢弊,遭其困辱,深有可耻。” 三句话,将千年边患的沉重道尽。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掠过汉唐烽燧与汴京尘烟,然后,那沉郁的语调转为明朗与铿锵:

  “今朔漠一清,岂独国家无北顾之忧,实天下生民之福也。”

  话音落下,殿中先是极静,随即——

  “陛下圣明!天威浩荡,漠北平定,实乃万世之基,臣等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标及文武群臣叩头称贺,声震殿瓦。

  朱元璋接受了众人的朝贺,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抬手道:“众卿且退,各归本职。”

  “臣等告退。”

  文武群臣依序行礼,缓缓退出武英殿。许多人脸上仍带着兴奋的红光,低声交谈着方才的贺表与皇帝的定论。朱标垂手立于原地,知道父皇必然还有吩咐。

  待最后一名臣工的衣角消失在殿门外,殿门被轻轻掩上,武英殿被变得格外空旷安静,只余朱元璋、朱标与几名贴身内侍。

  “蒋兴,”朱元璋开口道,“传翰林院当值学士,至偏殿候着,准备草拟敕书。”

  “是。”蒋兴领命而去。

  朱元璋这才重新看向朱标,指了指一旁的锦凳:“坐。”朱标谢坐后,朱元璋将案角那份捷报文册推到他面前:“贺表,你念了,群臣也听了。现在,看看这个。”

  朱标恭敬接过,再次展开细读。在朝会散去后的宁静里,那些简练甚至粗粝的文字带来的感受更为直接和深刻:百眼井前的动摇与最终决断、风沙中如幽灵般潜行的艰险、接战时电光石火的指挥、庞大到令人咋舌的缴获与损耗,以及“虏主脱古思帖木儿遁去”那行无法忽略的记录。

  “看完了?”朱元璋问。

  “儿臣看完了。”朱标合上文册,深吸一口气,“贺表是昭示天下的体面与荣耀,是定调于朝堂的旌旗。而这军报,”他轻轻放下,“才是此战全部的筋骨与血肉,是功过的真实凭据。”

  “嗯。”朱元璋微微颔首,“朝会上那几句话,是说给天下人听的,定了此战的名分。现在,该给蓝玉他们一个交代了,这交代,要基于你手里这份东西,也要说给后世听。” 他顿了顿,“标儿,你留在这里听着。”

  话音刚落,偏殿方向传来轻微脚步声,蒋兴引着一位身着青袍绯缘、手捧木匣的翰林学士入内。学士趋步至御案前十步,躬身行礼:“臣恭听圣谕。”

  “平身。备好笔墨,录朕敕书。”朱元璋吩咐道,随即身体微微后靠,双目微阖,似在斟酌词句。朱标屏息凝神,学士则恭谨执笔。

  朱元璋开口了,声音沉稳而清晰,在这安静的内殿中一字一句回荡:

  “周、秦御胡,上策无闻,汉、唐征伐,功多卫、李。”

  学士笔走龙蛇,不敢遗漏一字。

  “及宋遭辽、金之窘,将士疲于锋镝,黎庶困于漕运,以致终宋之世,神器弄于夷狄之手,腥膻之风,污浊九州,遂使彝伦攸止,衣冠礼乐,日就陵夷。”

  对宋的评判,严厉而沉痛,这是朱元璋自身起兵驱虏合法性的重要基石,此刻在敕书中再次申明。

  “朕用是奋起布衣,拯生民于水火,驱胡虏于沙漠,与民更始,已有年矣。” 语调转为沉毅,带着开国帝王的雄浑气魄。“近胡虏聚众,复立王庭,意图不靖。朕当耆年,及今弗翦,恐为后患。于是命尔等率十余万众北征。”

  此言既交代了北伐的紧迫缘由,也隐含了帝王暮年必须解决后患的决绝。然后,才是对蓝玉等人功绩的具体褒扬,所述“躬擐甲胄,驱驰草野,冲冒风露,穿地取饮,禁火潜行,越黑山而径趋,追蹄踪而深入”等细节,显然全部源于朱标手边那份捷报文册,是对将士真实艰苦的承认与抚慰。

  “直抵穹庐,胡主弃玺远遁,诸王驸马、六宫后妃、部落人民,悉皆归附,虽汉之卫青,唐之李靖,何以过之。”

  “虽汉之卫青,唐之李靖,何以过之!” 此言一出,正在记录的学士手腕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墨迹却依旧稳当。朱标心中亦是一震,此誉至极矣!

  最后,是实际的安排与看似平实却饱含深意的关怀:“今遣通政使茹瑺、前望江县主簿宋麟,赍敕往劳,悉朕至怀。”

  朱元璋口述完毕,殿内一时唯有学士笔下沙沙声。片刻后,学士停笔,双手将墨迹初干的敕书文稿高举过顶:“臣录毕,恭请圣览。”

  蒋兴接过,呈至御前。朱元璋仔细看了一遍,点了点头:“无误。用宝,明发通政司,着即遣使,八百里加急送往北征军前。”

  “遵旨。”学士与蒋兴齐声应道,捧着敕书文稿恭敬退下拟正用宝。

  殿内又只剩下父子二人。朱标回味着方才那敕书的内容,尤其是那“卫青、李靖”之喻,忍不住道:“父皇,此誉……是否太过?”他并非质疑蓝玉之功,而是深知如此比拟在朝野可能引发的波澜,以及对蓝玉本人可能产生的影响。

  朱元璋看向儿子,目光深邃:“你觉得太过?这敕书,是说给蓝玉听的,也是说给所有将士听的,更是镌刻在史书上的。酬功,就要酬得堂堂正正,让天下人无话可说。这是‘实’的一面。” 他话锋一转,“但‘名’的一面呢?贺表里没提脱古思帖木儿逃脱,群臣面前我只说‘朔漠一清’,为何?因为要让这大胜,看起来尽量圆满,这是安定人心。可你我知道,军报上写着‘遁去’。蓝玉自己更清楚。”

  朱标若有所思:“父皇的意思是……公开的荣宠给到极致,是为彰朝廷信义,稳将士之心。但当事人心中需知,至尊明察万里,功过纤毫毕现。”

  “不错。”朱元璋手指轻敲御案,“厚赏,是基于他浴血奋战的‘实’。但如何驾驭这柄因厚赏而可能更加锋锐、甚至灼手的利刃,则需靠为君者的‘名’与‘术’。恩出自上,威亦需凛然。让他,也让所有人明白,雷霆雨露,皆由宸断。 这敕书是雨露,但君王手中,永远握着雷霆。”

  朱标深深一揖:“儿臣受教。今日听朝会定论,观军报实情,再闻父皇口授敕书,方知其中层层深意。赏罚之道,名实之辨,儿臣当潜心体会。”

  朱元璋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属于父亲的倦意与期许:“你记着,给蓝玉的敕书,翰林学士拟的,走的是朝廷的规矩。而刚才这番话,是你我这个位置的人,该有的心思。规矩,可以让人看见。心思,要自己拿稳。去吧。”

  “是,儿臣告退。”朱标行礼,缓缓退出武英殿。殿外阳光正好,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与沉重。那份华美贺表、简朴军报、父皇在朝会上的定论、以及方才那番私密的教诲,如同几面不同的镜子,让他照见了权力运作的复杂光谱。公开的颂扬,私下的明察;极致的恩赏,无声的驾驭,这一切,都是皇帝必须同时掌握的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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