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腊月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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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十六,午时,村口官道

  六辆马车在雪地里碾出深深的车辙,停在村口老槐树下。打头的是辆青篷车,后面五辆都用油布盖得严实,沉甸甸地压着积雪。赶车的是几个精壮汉子,一身灰布短打,腰板挺直,眼神锐利——是锦衣卫,但换了便装。

  为首的汉子跳下车,拍了拍身上的雪,径直走向坡地上的知行居。他走到院门前,正遇上李远和朱清瑶出门——他们是听到车马声出来查看的。

  “卑职锦衣卫百户周顺,奉陛下之命,给靖国公和长公主送年货。”汉子抱拳行礼,声音洪亮。

  李远一怔:“周百户?你不是在南京么?”

  “陛下临时调派。”周顺咧嘴一笑,“说这趟差事要紧,得信得过的人来。”

  他转身一挥手,后面车上的汉子开始卸货。油布掀开,露出里面的物件:

  第一车是吃食。整只的火腿,用盐和花椒腌得透亮,用麻绳吊着,足有二十条;一筐筐的蜜饯果脯——杏脯、桃脯、山楂糕,用油纸包得整齐;还有十坛酒,坛上贴着红纸,写着“内府御酿”。

  第二车是衣料。锦缎、绸缎、细棉布,颜色从喜庆的大红到素雅的月白,一匹匹叠得方正。最上面是两件白狐皮大氅,毛色雪白,没有一丝杂毛。

  第三车最特别——全是婴儿用品。小到拨浪鼓、布老虎,大到摇篮、学步车,还有几十套婴儿衣裳,从刚出生到两三岁的尺寸都有,料子都是最软的细棉。

  第四车是书。除了《匠作实务则例》的正式刊印本,还有宫中藏书阁抄录的农书、医书、算学书,装了满满两大箱。

  第五车是工具。一套完整的木工、铁工工具,比韩铁火送的那套更全,连雕花刻刀都有。还有两架小巧的织机模型,可以拆卸组装,显然是给教学用的。

  第六车是年节装饰。红灯笼、春联纸、门神画、鞭炮、烟花,塞得满满当当。

  王寡妇和村民们围过来,看得目瞪口呆。

  “这……这都是皇上送的?”赵老汉声音发颤。

  “是。”周顺恭敬道,“陛下说了,这是给靖国公和长公主的年礼,也是给知行村乡亲们的年货。火腿、蜜饯、布匹,每家都有份。”

  他取出一个册子:“按户分配,都记在这了。请李大人过目。”

  李远接过册子,翻开。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列着全村四十八户人家的名字,每户后面写着:火腿一条,蜜饯二斤,棉布一匹,御酿一坛。

  “陛下太破费了……”朱清瑶轻声道。

  “陛下说,这是应该的。”周顺压低声音,“还说,让二位务必收下,不然他年都过不踏实。”

  话说到这份上,李远只能点头:“替我谢陛下隆恩。”

  “卑职一定带到。”周顺抱拳,“另外,陛下让带句话:腊月廿八,他会来。微服,只带两人。让您二位……就当普通亲戚招待,别声张。”

  李远和朱清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笑意——这朱厚照,果然说到做到。

  卸货花了整整一个时辰。东西堆满了半个院子,王寡妇带着几个妇人帮忙清点、分类。火腿按户分好,蜜饯用油纸重新分包,布匹按颜色质地归类……

  “这狐皮大氅,给清瑶。”王寡妇摸着那光滑的皮毛,“她有了身子,最怕冷。”

  “这婴儿衣裳,料子真好,软得像云彩。”一个年轻媳妇感叹,“小承业有福气。”

  “这工具……”大牛眼睛发亮,“李大人,能借我用用不?我想打套新农具。”

  李远笑道:“借什么,本就是给大家用的。工具放堂屋,谁用谁来取。书也放堂屋,想看随时来看。”

  分年货成了全村的大事。每户领到东西时,都要朝着南京方向磕个头,念叨几句“皇上圣明”。赵老汉领了火腿,老泪纵横:“老汉活了六十八年,头一回吃皇上赏的东西……死了也值了。”

  周顺等人卸完货就要走。李远留他们吃饭,周顺摇头:“皇命在身,还得赶回南京复命。腊月廿八,卑职随陛下一道再来。”

  马车驶远,雪地里又恢复平静。但村里人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王寡妇看着满院子年货,忽然道:“远哥儿,清瑶,皇上对咱们这么好,咱们得表示表示。”

  “怎么表示?”李远问。

  “杀年猪!”王寡妇一拍大腿,“咱们村今年猪养得肥,挑最肥的那头,腊月廿三小年杀!请皇上吃杀猪菜!”

  “好主意!”众人纷纷附和。

  于是,腊月十七,全村开始为小年宴做准备。

  腊月十八,猪圈旁

  要杀的年猪是王寡妇家养的那头黑毛猪,足有三百斤。猪圈在村西头,王寡妇的儿子王小栓正在喂最后一顿食——麦麸拌着剩饭,猪吃得呼噜响。

  李远带着大牛几个,在猪圈旁搭架子。他设计的是一套简易滑轮组:两根粗木桩埋进土里,顶端横搭一根梁木。梁上挂两个定滑轮,垂下麻绳,绳端系着铁钩。

  “这叫‘龙门吊’。”李远解释,“猪杀了放血后,用钩子钩住后腿,两个人就能拉起来,不用七八个汉子抬。”

  大牛试着拉了下绳子:“真轻省!”

  “滑轮省力。”李远道,“一个定滑轮能省一半力,两个串联,只要四分之一力气就能吊起三百斤。”

  正说着,王守仁到了。

  他是坐船从南京来的,在九江下船后雇了辆驴车,一路颠簸到小李村。下车时一身青衫沾满泥点,却笑容满面。

  “守仁兄!”李远迎上去。

  “远兄!”王守仁拱手,又向朱清瑶行礼,“长公主殿下。”

  “王大人一路辛苦。”朱清瑶还礼,“快进屋暖和。”

  堂屋里生了炭盆,暖意融融。王守仁喝了碗热茶,缓过气来,从行囊中取出几卷书稿。

  “《匠作心说》的定稿。”他递给李远,“请远兄斧正。”

  李远接过,翻开。书稿用蝇头小楷誊写,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开篇便写道:

  “或问:匠作,技也;心学,道也。技与道,何以通?答曰:技之精者近乎道,道之实者显于技……”

  后面分章论述:第一章“心手相应”,讲匠人专注之心与手上功夫的关系;第二章“格物致知”,以具体器物解析如何从实践中悟理;第三章“知行合一”,举李远改良农具、织机为例,说明知与行的循环促进……

  “写得真好。”李远看完,由衷道,“尤其是第三章,把我们在锦绣谷的经历提炼成‘十心归一,以心破阵’的哲理,点破了‘技术最终服务于人心’的本质。”

  王守仁谦虚:“是远兄的实践给了我启发。没有你们十人在锦绣谷的壮举,我也写不出这些。”

  朱清瑶也看了几页,轻声道:“王大人把‘匠作’提到了‘道’的层面,这对提升匠人地位大有裨益。”

  “正是此意。”王守仁点头,“陛下推行匠制改革,不光要改制度,更要改人心。要让天下人明白,匠作不是贱业,是实实在在的学问,是‘道’在人间的一种体现。”

  三人正谈着,小翠跑进来:“李大人,王婶问,杀猪刀要不要磨?”

  “要磨,磨锋利些。”李远起身,“守仁兄,一起去看看?”

  “好。”

  猪圈旁已围满了人。杀猪匠是请的邻村老师傅,姓孙,六十多岁,手法老道。他检查了王守仁带来的刀具——一把尺长的尖刀放血,一把厚背刀分肉,都磨得寒光闪闪。

  “孙师傅,今年这猪肥,您多费心。”王寡妇递上一碗米酒。

  “放心。”孙师傅喝了酒,挽起袖子,“保准一刀准,猪不受罪。”

  时辰到,王小栓和几个汉子进猪圈赶猪。黑猪似乎预感到什么,嗷嗷叫着不肯出来。最后几人合力,才把它拖到圈外空地上。

  孙师傅示意众人按住猪。他蹲下身,左手摸着猪脖颈,找准位置,右手尖刀快如闪电——“噗”的一声,刀入咽喉。血涌出,流入下面的大木盆里。猪挣扎几下,渐渐不动了。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猪没受太多苦。围观的老人们点头:“孙师傅手艺没退步。”

  放完血,该吊起来烫毛。大牛和李远拉动滑轮组,麻绳收紧,铁钩钩住猪后腿,三百斤的猪晃晃悠悠升到半空。

  “真省力!”大牛惊喜,“往年得六个人抬,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技术就是用来省力的。”李远笑道。

  猪吊到合适高度,下面摆上大铁锅,锅里是烧滚的开水。孙师傅用木瓢舀水浇猪身,边浇边用刮刀刮毛。滚水一烫,黑毛纷纷脱落,露出粉白的猪皮。

  刮净毛,开膛破肚。孙师傅手法娴熟,刀尖顺着胸骨中线划下,内脏完整取出。心、肝、肺、肚、肠,分门别类放进不同的盆里。王寡妇带着妇人立刻处理——肠子翻洗,肚子刮油,肺叶冲洗……

  “这猪油真厚!”王寡妇切下一块板油,足有两指厚,“能熬一大罐。”

  “猪肝新鲜,中午就炒了吃。”一个媳妇道。

  “大肠我做溜肥肠,王大人从京城来,尝尝咱们乡下菜。”另一个妇人说。

  气氛热闹如过年。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捡些猪鬃玩;狗在周围转悠,等着啃骨头;连鸡都远远看着,啄食洒落的糠麸。

  王守仁站在一旁,看得入神。他忽然对李远道:“远兄,你看这杀猪,其实也是一门学问。从赶猪、放血、烫毛、开膛,每一步都有讲究,都有道理。”

  “是。”李远点头,“孙师傅那一刀,看似简单,实则要精准避开大血管,让血放净又不伤肉质。这是几十年的经验。”

  “经验就是‘知’。”王守仁若有所思,“把经验总结出来,教给别人,就是‘知行合一’。”

  正说着,孙师傅已把猪劈成两半。一半留着做杀猪菜,另一半按户分肉。王寡妇拿着账本,一家家喊:

  “赵老汉家,五花肉二斤,排骨三斤!”

  “大牛家,后腿肉五斤,猪蹄四个!”

  “小翠家,前腿肉三斤,猪肝一副!”

  每户领到肉,都喜笑颜开。今年有了李远教的堆肥法,猪草长得旺,猪也养得肥,每家分的肉都比往年多。

  中午,第一顿杀猪菜开席。就在猪圈旁的空地上,摆了六张桌子。菜是妇人们现做的:蒜苗炒猪肝、辣椒炒肥肠、萝卜炖排骨、红烧肉、猪血豆腐汤……大盆大碗,热气腾腾。

  王守仁被请到主桌。他夹了块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连连称赞:“好味道!”

  “王大人多吃!”王寡妇热情布菜,“这猪是吃酒糟和红薯藤长大的,肉香!”

  席间,李远说起腊月廿八朱厚照要来的事。王守仁笑道:“陛下果然耐不住。也好,让他亲眼看看,他推行的改革在民间是什么样子。”

  “守仁兄腊月廿八也在吧?”朱清瑶问。

  “在。”王守仁点头,“陛下让我留下,说要一起在村里过年。”

  众人闻言更高兴了。皇帝和王大人都在村里过年,这可是小李村——不,知行村——开天辟地头一遭。

  饭后,王守仁提议去学堂看看。堂屋里,小翠正带着几个孩子在练字。用的是李远自制的沙盘——木框里铺细沙,用树枝当笔。

  “他们在学什么?”王守仁问。

  “《千字文》。”小翠红着脸站起来,“李大人说,先认字,再学算数,再学技术。”

  “好。”王守仁点头,“识字明理,算数通技,技术兴家。这个顺序对。”

  他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想了想,写下八个字:

  “格物致知,知行合一”

  “这八个字,送给学堂。”他对孩子们说,“记住,读书不光为认字,更为明白道理;明白道理后,要去实践。就像你们李大人,明白了农作的道理,就去改良农具;明白了织布的道理,就去改良织机。”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都认真点头。

  王守仁在村里住了下来。白天跟李远去田里看冬小麦长势,去织坊看妇人织布;晚上在堂屋讲课,有时讲《大学》《中庸》,有时讲算术几何,有时就和村民拉家常,听他们讲种地的经验、养猪的心得。

  腊月廿三,小年前一天,他忽然对李远说:

  “远兄,我打算辞官。”

  李远一怔:“为何?”

  “在南京这些日子,我越发觉得,心学的真谛不在朝堂,在民间。”王守仁望向窗外雪景,“在鸡鸣寺讲学,听者虽众,但多是士子文人。他们听的是道理,回去还是读圣贤书,考科举,当官。可真正的‘知行合一’,需要落地,需要像你这样,在泥土里打滚,在织机前流汗。”

  他顿了顿:“我想在庐山脚下建个书院,不教八股,教实学——农、工、算、医,也教心学。学生半日读书,半日劳作。读的书要能用,劳作的体会要能提炼成理。这样教出来的人,才是真正‘知行合一’的人。”

  李远沉默片刻,道:“守仁兄想好了?”

  “想好了。”王守仁微笑,“陛下那里,我去说。他应该会准——毕竟,这也是他匠制改革的一部分。”

  腊月廿三,小年。

  晨,灶房

  按照习俗,小年要祭灶。王寡妇早早起来,在灶台摆上麦芽糖、糕点、酒,点上香。她拉着小翠,对着灶王爷画像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

  “灶王爷,您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保佑咱们村来年风调雨顺,保佑清瑶顺利生产,保佑小承业平平安安……”

  祭完灶,开始准备小年宴。今天的重头戏是“全猪宴”——要把剩下的半头猪做成十二道菜。

  灶房里热气蒸腾。王寡妇掌勺,几个妇人打下手。李远也没闲着,他在设计一套“流水线”:洗菜、切菜、配菜、炒菜,各司其职,效率大大提高。

  “远哥儿,你这法子好!”一个媳妇边切萝卜边说,“往年咱们乱成一团,今年有条有理。”

  “这叫‘工序优化’。”李远笑道,“跟织布一个道理,理顺了,又快又好。”

  院外,大牛带人搭棚子。雪停了,但天冷,露天吃饭受不了。他们用竹竿和茅草搭了个大草棚,三面围上草帘,一面敞开,里面生了几堆炭火,暖和如春。

  午时刚过,菜陆续上桌。十二道猪菜摆得满满当当:蒜泥白肉、梅菜扣肉、糖醋排骨、红烧蹄髈、爆炒腰花、猪肚鸡汤……每桌还有一大盆酸菜猪肉炖粉条,热气腾腾。

  全村人围坐,正要开席,村口传来马蹄声。

  三匹马,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一身宝蓝棉袍,外罩灰鼠皮斗篷,面容清俊,眉眼间有股跳脱之气。身后两人作随从打扮,但身形挺拔,眼神警惕。

  李远和朱清瑶对视一眼——来了。

  青年下马,扫了眼热闹的草棚,嘴角扬起笑意,径直走过来。村民们都停下筷子,好奇地看着这个生面孔。

  青年走到主桌前,对李远拱了拱手:“李兄,朱姑娘,叨扰了。”

  语气随意,像多年老友。

  李远起身还礼:“朱公子远来辛苦,请坐。”

  朱清瑶也微微欠身:“朱公子。”

  王守仁坐在一旁,忍着笑。村民们不明所以,只当是李远在京城的亲戚。

  朱厚照——自然是微服的皇帝——大咧咧坐下,看了眼满桌菜,眼睛一亮:“好香!”

  “朱公子尝尝。”王寡妇热情地夹了块扣肉,“咱们村自己养的猪,自己做的。”

  朱厚照也不客气,夹起就吃。肉炖得酥烂,肥而不腻,他连连点头:“好吃!比宫……比京城大酒楼做的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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