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风霜入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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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襄阳向北,便是真正的北地了。

  在襄阳码头,庞大的物资与人员完成了从水运到陆运的转换。两艘漕船上的货物被小心翼翼卸下,分装进上百辆骡马大车,用粗麻绳和油布反复加固。客船上的百余人也悉数登岸,与早已在此等候、从南昌经陆路先期抵达的部分护卫及辅助人员汇合,组成了一支规模更加庞大的车队。车辚辚,马萧萧,当这支绵延近半里的队伍碾过襄阳北门的青石板路,踏上通往南阳的官道时,连空气中弥漫的尘土味道,似乎都带上了与江南水汽迥异的干硬与粗粝。

  离别的愁绪与航程中的紧张,很快被更为现实、更为琐碎的旅途艰辛所取代。李远骑着一匹性情温顺的青骢马,行走在车队中段,目光不断扫视着前后。朱清瑶则坐在一辆加固了车壁、铺着厚毡的马车内,车帘半卷,便于她随时观察外界情况。

  最初的几日,尚在河南南部平原,官道还算平坦,虽已是深秋,但田野间尚有未收尽的晚茬作物,村落也显稠密。然而北地的干燥与风沙,已初见端倪。细密的尘土无孔不入,不过半日,人的头发、眉毛、衣领便蒙上一层灰黄,开口说话都能尝到沙粒的质感。来自江南的匠人们,尤其那些常年待在作坊内的织工、画师,最初对此极不适应,咳嗽、揉眼者不在少数。

  “这北边的风,跟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一个年轻织工用头巾紧紧裹住口鼻,瓮声瓮气地抱怨。

  “这才哪到哪?”车队里一个从南昌便加入的北地籍贯的老车夫闻言嗤笑,“等过了黄河,进了真定府地界,那风才叫厉害,裹着砂石,打在身上劈啪作响。冬天更是了得,白毛风一起,天地都看不清,能把人冻成冰棍!”

  匠人们听得暗暗咋舌,但眼中除了畏难,也隐隐生出几分对未知地域的好奇与征服欲。

  李远与朱清瑶对此早有预料。出发前便已备下大量的面巾、头巾、护手油膏,并严令所有人白日尽量用布巾遮住口鼻耳颈,早晚用冷水拍脸以增强皮肤耐受力。饮水也做了规定,不得贪凉猛饮生水,需喝煮开晾温的茶水。即便如此,几日下来,仍有人出现了嘴唇干裂、皮肤红肿瘙痒的情况,随队的郎中便忙碌起来,分发自制的润肤药膏。

  行路本身更是对体力和耐心的极大考验。车队庞大,行进速度缓慢,每日最多能走四五十里。遇到道路狭窄或桥梁失修处,便需耗时费力地疏导、加固甚至临时抢修。沉重的货车对牲口和车辆都是严峻考验,不时有车轮陷入泥坑、车轴发出不堪重负呻吟的情况发生。每到此时,刘一斧、韩铁火便会带着手下的匠人上前,或垫木撬轮,或紧急修理,往往弄得一身泥汗。

  这日晚间歇在一处驿站外空场,篝火点点,炊烟袅袅。李远正与几名管事核对当日损耗和次日路线,却见刘一斧沉着脸,带着两个木匠徒弟,拖着一根断裂的车轴走了过来。

  “李总办,你看。”刘一斧将断裂处展示给李远看,断面木质纹理粗糙,有明显旧伤,“这根车轴用的是杨木,木质松软,本就不堪重载,且这断裂处早有裂纹,未曾妥善修补。今日不过是过一个小坎,便断了。若非发现及时,整车货物倾覆,损失就大了。”

  李远眉头紧锁,接过断裂的车轴仔细查看。这批车辆是王府通过牙行在襄阳统一雇买的,当时时间紧迫,只核验了数量和新旧,未曾逐一细查车轴这等关键部位。

  “是我们疏忽了。”李远沉声道,“刘师傅,劳烦您带人,连夜将车队所有车辆的车轴、车轮、关键承重部位仔细检查一遍,有隐患的立即标记,明日一早集中修理更换。所需木料…我们随车带的柞木边料可否应急?”

  刘一斧点头:“柞木坚韧,做临时替换或加固再好不过。我这就带人去查。只是…”他顿了顿,“这一路北上,道路只会越来越难走,对车辆损耗极大。到了宣府,建坊之初,运输建材、物料,同样需要大量可靠车辆。我们需得尽早打算,或在当地购置,或从南方调运一批真正结实耐用的车架过来。”

  “刘师傅考虑得是。”李远记下此事,“待与宣府方面接上头,此事需作为紧要事项提出。今夜就辛苦您和诸位师傅了。”

  刘一斧摆摆手,带着徒弟匆匆去了。火光映着他沾满尘土和木屑的背影,依旧挺拔。

  李远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转身走向朱清瑶的马车。她正借着车辕上悬挂的风灯,查看这几日各处汇集来的消息简报,其中便有湖广、山东采购小队发回的最新进展,以及鲁广孝从九江传来的一些零散情报。

  见李远过来,朱清瑶放下简报,递过一个温热的铜手炉。“听说车轴断了?”

  “嗯,已让刘师傅带人连夜检修。是我们先前查验不细。”李远接过手炉,温热的触感让他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稍稍舒缓,“北地路况与车辆损耗,比预想更甚。得提醒宣府那边,早做车辆储备。”

  朱清瑶点头,指着简报上一处:“山东来的消息,第二批羊毛已自济南发出,走驿路北上,应能比我们早数日到宣府。但价格…比市价高了两成。湖广那边也类似,好毛抢手,价格腾踊。看来,截买的影响还在持续,且可能带动了行情。”

  李远叹了口气:“意料之中。只要我们需求在明处,他们便可利用资金和信息优势,在源头抬价、抢货,增加我们的成本和难度。到了宣府,必须尽快建立相对稳定的直接收购渠道,减少中间环节。另外,替代纤维的试验,还得加快。”

  “已让顾师傅她们在沿途歇息时,就地搜集一些北方常见的荨麻、葛藤等韧皮纤维样本,尝试处理纺线了。”朱清瑶道,眼中带着思索,“只是如此一来,我们原本的预算,恐怕…”

  “该花的还得花。”李远语气坚定,“御寒是底线,不能因成本而降低品质。预算超支部分…我会上书陈情,看能否从内帑或边军特别费用中协调。实在不行…”他顿了顿,“或许可向王爷陈明,看王府能否再支持一部分,日后从工坊收益或我的俸禄中抵扣。”

  朱清瑶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将简报翻到另一页:“鲁指挥使的信。他说九江那边,追查有些进展,那几家钱庄背后的徽商,与南京某位致仕的工部老侍郎家族有姻亲关系。而那位老侍郎的门生故旧,如今在工部、户部任职的,不在少数。他提醒我们,到了宣府,与工部、户部派出的监工、钱粮官打交道时,需格外留心。”

  工部老侍郎…李远立刻想到了那位在豹房有过一面之缘、对新技术颇多挑剔的工部军器局主事严文焕。看来,反对的力量,盘根错节,已渐渐显露出更为清晰的脉络。这不仅是商业利益的争夺,更是朝堂新旧观念、不同派系在具体事务上的角力。

  “多谢鲁指挥使提醒。”李远沉声道,“看来,我们这梳棉工坊,还未开张,便已牵动了不少人的神经。”

  “树欲静而风不止。”朱清瑶合上简报,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星辰格外冷冽明亮,“但既然风已起,我们唯有将根扎得更深,将树干长得更壮。待到大树参天,些许风雨,又何足道哉?”

  她的侧脸在风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坚毅。李远看着她,心中的些许烦闷与压力,似乎也被这沉稳的话语抚平了些许。他点了点头,将手炉递还给她:“夜深了,郡主也早些歇息。明日还要赶路。”

  朱清瑶接过手炉,指尖不经意间触到李远冰凉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自然收回,轻声道:“你也是。巡夜之事,交给护卫头领便是,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李远应了一声,转身融入营地巡夜的篝火光影之中。身后,马车帘幕轻轻落下,隔绝了北地深秋的寒夜。

  车队继续北行,过南阳,经汝州,抵近黄河。气候越发干燥寒冷,沿途植被愈见稀疏,黄土裸露的沟壑山峦成为主要地貌。凛冽的北风几乎成了常客,卷起漫天黄尘,有时能见度不足百步。所有人都换上了厚实的冬装,但江南带来的夹棉袄子在黄河边的寒风面前,依然显得有些单薄,队伍中开始出现受凉咳嗽的人。

  这日午后,终于远远望见了黄河。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大量泥沙,在宽阔的河床上奔流不息,声势浩大。渡口处船只往来,等待渡河的车辆行人排成长龙。

  车队在渡口外寻了处背风的空地暂歇,等待安排渡河。李远下马,活动着冻得有些发麻的腿脚,望着那苍茫的河水与对岸隐约的城郭,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过了这道河,便是真正的北疆前沿地带了。

  “李总办!”一名派在前头与渡口官吏交涉的管事小跑着回来,脸上带着些为难,“渡口的军爷说,咱们车队太大,货物又多又杂,需得仔细勘验,分批次渡河。今日…怕是过不完了,最多能过去一小半车和人。剩下的,得等明日,甚至后日。”

  李远皱眉。队伍滞留渡口,不仅耗时,更增加风险。渡口鱼龙混杂,且此地空旷,若真有人意图不轨,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跟他们交涉,能否通融,多调拨些船只,我们愿意支付额外费用。”李远道。

  管事苦笑:“说了,但那位把总说,近日北边不太平,河防查得严,规矩就是规矩。他还特意问了咱们运的是些什么,听说有大量铁料、木材、不明桶装物,更是要求开箱查验。”

  看来,是有人打过招呼了。李远与走过来的朱清瑶交换了一个眼神。工部、或者与之相关的势力,手果然伸得很长,连这黄河渡口,都能施加影响。

  “查验便查验,我们货物光明正大,皆有王府和西苑军机房的文书关防。”朱清瑶平静道,“只是天色将晚,剩余人员车马滞留此地,安全需渡口守军负责。李总办,你拿我的名帖和王府文书,再去见那位把总,陈明利害,请他至少增派些兵丁,协助我等护卫营地安全。另外,今夜渡河过去的人员,需安排得力者统领,在对岸寻可靠处安顿,万不能失散。”

  “是。”李远接过名帖和文书,翻身上马,再次向渡口官署行去。

  交涉过程比预想的略顺利些。或许是因为朱清瑶的郡主名帖起了作用,那位把总虽然依旧坚持分批查验渡河,但态度缓和了不少,答应加派一队兵丁在营地外围巡逻,并允诺明日优先安排剩余车队渡河。

  当日傍晚,第一批三十余辆相对紧要的物资车(主要是铁料、工具、图纸资料)以及部分核心匠人、护卫,在李远亲自带领下,乘着数艘大渡船,缓缓驶向对岸。黄河风急浪涌,渡船颠簸得厉害,许多从未经历过如此大浪的江南匠人面色发白,紧紧抓住船舷。李远强忍不适,立在船头,紧盯对岸,心中盘算着抵达后的安排。

  平安抵岸,在对岸渡口官吏的指引下,于附近一处有围墙的旧驿站安顿下来。李远立刻安排人手清点物资、分配房舍、埋锅造饭,并派出探马与明日即将渡河的朱清瑶所在队伍保持联络。

  是夜,黄河涛声阵阵,北风拍打着驿站的旧窗棂,呜呜作响。李远几乎一夜未眠,反复巡查岗哨,确认物资安全,心中惦记着河对岸的朱清瑶与大队人马。直到天色微明,对岸传来约定的平安信号,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次日下午,剩余车队人马才全部渡河完毕。朱清瑶渡河时受了些风寒,下船时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好。两路人马汇合,清点无误,未发生人员物资损失,总算有惊无险地过了黄河这一关。

  渡河之后,便是真定府地界。官道更加崎岖,沿途村镇也显得更加贫瘠、戒备。时而可见小股骑兵呼啸而过,烟尘滚滚,那是边军侦骑。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紧绷的气息。

  这一日,车队正行在一段两山夹峙的官道上,忽听得前方蹄声如雷,一队约五十人的骑兵,盔甲鲜明,刀弓俱全,卷着尘土疾驰而来,转眼便到了车队前方数十步处勒马停住。为首一员将领,黑脸膛,络腮胡,顶盔贯甲,目光如电般扫过庞大的车队,最后落在车队前导的王府旗帜和西苑军机房的号牌上。

  “停车!来者何人?运载何物?往何处去?”将领声若洪钟,带着边军特有的剽悍之气。

  护卫头领上前答话,呈上文书。

  那将领仔细验看文书,又策马在车队旁缓缓走了一趟,目光在那遮盖严实的货物上停留片刻,特别是那些标注着“铁料”、“工具”字样的车辆。他眉头皱起,挥手招来一名副将,低声吩咐了几句。

  副将领命,径直策马来到李远与朱清瑶马车前,抱拳道:“末将宣府镇标营游击麾下把总,奉命巡哨。贵车队文书齐全,但所载铁料、工具甚多,形制非常,需按边关防务条例,进一步查验,并请管事之人随我等回营,面见游击将军,说明详情。还请配合。”

  又要查验?还要带人回营?队伍中一阵轻微骚动。李远心中一沉,知道这恐怕不是例行公事那么简单。宣府镇标营…这是直接归宣府总兵管辖的机动精锐,在此地盘查,态度又如此强硬…

  朱清瑶掀开车帘,露出面容,虽带着病容,但气度沉静。她看向那位把总,声音不高却清晰:“本宫乃南昌宁王之女,奉皇命北上宣府筹建梳棉工坊,一切手续完备,物资皆有清单可查。游击将军若有疑问,可派人随行查验,或我等抵达宣府后,自会向总兵府及巡抚衙门报备。路途劳顿,人员染疾,不便耽搁,更无随陌生军士离队前往他处的道理。”

  那把总见朱清瑶气度不凡,自称“本宫”,又提及“宁王之女”、“皇命”,气势稍稍一滞,但仍是坚持:“郡主见谅,军令如山。近来北边鞑子游骑频繁,常有奸细混入商队探查军情、夹带违禁之物。贵车队货物特殊,末将职责所在,不得不详查。至于面见将军…亦是例行询问,确保无误后,自会礼送。”

  话说到这个份上,若再强硬拒绝,恐生冲突。李远对朱清瑶低声道:“郡主,我去吧。您身体不适,且需留在此处统摄大局。”

  朱清瑶看着李远,眼中掠过一丝担忧,但知这是眼下最稳妥的选择。她点了点头,对那把总道:“如此,便由梳棉工坊总办李远随你去见游击将军。查验货物,可在此进行,但需有我等人员在场监督,不得损坏分毫。”

  把总见对方让步,也松了口气,抱拳道:“多谢郡主体谅。查验之事,依郡主所言。”

  当下,李远嘱咐刘一斧、韩铁火等人配合查验,又低声对护卫头领交代几句,便翻身上马,随那队骑兵而去。朱清瑶立在车旁,望着李远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官道拐弯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袖中的短剑剑柄。

  北地风霜,不仅磨砺筋骨,更考验着人的意志与应变。这突兀的“邀请”,是单纯的边军警惕,还是暗处黑手的又一次发力?

  答案,或许就在前方那座旌旗招展的边军营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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