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冰层下的暗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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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太监连同其随从被石猛不由分说地扣下,连带着那颗险些酿成大祸的“霹雳子”,成了观摩日最令人瞠目结舌的“展品”。一场本该展示技术、寻求合作的盛会,最终以一场未遂的爆炸阴谋和太监被拘收场,消息如野火般在宣府城内外迅速传开,引发的震动远非之前任何事件可比。

  石猛行事雷厉风行,当即便将人犯与证物押回镇标营,同时派快马向总兵府急报。他虽是一介武夫,却也知此事牵扯甚大,绝非他一个游击将军能独自处置。但他态度鲜明:在工坊众目睽睽之下,镇守太监衙门的人携带军械火器、意图制造爆炸、纵火破坏皇差工坊,证据确凿,形同谋逆!必须严办!

  总兵府的态度起初有些暧昧。总兵大人闻报,先是一惊,随即陷入沉思。一边是手握部分监察之权、与京师内廷关系密切的镇守太监衙门;一边是奉皇命而来、已展现切实价值且获得石猛等部分将领支持的工坊,更有“人赃并获”的铁证。更重要的是,此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涉及多位官吏、士绅、商户代表,根本无法掩盖。若处理不当,不仅边军御寒之事受阻,他本人也可能落得个“治下不严”、“纵容奸佞”的罪名。

  权衡再三,总兵下令:一,将孙太监等人严密看管于镇标营,不许任何外人接触;二,命石猛会同巡抚衙门刑房,即刻审讯涉案小太监及护卫,务求口供;三,将此事初步情由,以六百里加急,分别奏报兵部、工部及司礼监(因涉及太监)。同时,他亲自召见了当时在场的周主事和王参将,详细询问事情经过。

  巡抚衙门那边,周主事回禀后,巡抚亦是眉头紧锁。他比总兵更清楚镇守太监在地方上的能量,尤其孙太监在太监衙门中地位不低,与京师某些大珰似乎也有勾连。此事一个处理不好,便是泼天大祸。但众目睽睽,铁证如山,他若刻意回护,同样难逃干系。最终,巡抚采取了“公事公办”的态度:派出刑房得力书办与仵作,协助石猛勘验现场(火场及“霹雳子”)、审讯人犯;同时,行文镇守太监衙门,要求其就孙太监等人行为作出解释。既未大张旗鼓支持工坊,也未立刻为太监开脱,留下了转圜余地。

  压力最先传导到的,自然是镇守太监衙门。监军太监(镇守太监衙门的最高长官)姓高,得知孙太监被扣,初时勃然大怒,直斥石猛“跋扈犯上”,工坊“诬陷忠良”,并立即派人至总兵府和巡抚衙门要人。但在得知“霹雳子”证物及多位证人证言后,高太监的气焰顿时矮了三分。他久居宫闱,深知此事若闹大,捅到御前,纵使他有些关系,一个“御下不严”、“纵容属下破坏边备”的罪名也是跑不掉的,尤其当前皇帝陛下对北疆冬衣之事颇为关注。

  高太监迅速改变策略。一方面,他对外声称孙太监等人是“私自行动”,“镇守衙门概不知情”,并装模作样地自查了一番,将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吏推出来“问责”;另一方面,他通过隐秘渠道,向总兵和巡抚示好、施压,希望将此事“大事化小”,最好能定性为“个人恩怨”或“失手误伤”,将孙太监等人悄悄领回衙门内部处理。

  然而,石猛那边却油盐不进。他咬定“人赃并获”、“谋逆未遂”,坚持要彻查到底,揪出幕后主使。审讯之下,那小太监起初还嘴硬,但在石猛这种沙场老将的威势和手段面前,很快崩溃,招认是受孙太监指使,趁乱将“霹雳子”掷向油桶,制造爆炸,意图彻底毁掉“铁牛”并引起大火混乱。至于“霹雳子”来源,他只知是孙太监交予,不知具体来路。几名护卫也招供,纵火之事是由孙太监另一名心腹安排,他们只是听令行事。

  口供笔录与证物一一对应,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石猛将审讯结果如实上报总兵,并直言:“此事绝非孙太监一人能为,其后必有指使。若轻轻放过,边军将士寒心,朝廷法度何存?末将请命,彻查云锦记及一切关联人等!”

  总兵仍在犹豫。高太监的私下“交易”条件(承诺不再阻挠工坊,并在某些边务上给予支持)颇具诱惑,但石猛的强硬态度和边军中对工坊日益增长的好感,又让他不敢轻易妥协。事情一时陷入僵局。

  工坊营地内,气氛同样凝重而紧绷。观摩日的惊变虽已过去两日,但那种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后怕,依然萦绕在众人心头。尤其是李远和朱清瑶,他们比旁人更清楚,这次袭击的目标不仅是机器,更是要彻底摧毁工坊的信用与存在基础,甚至可能造成大量伤亡。

  筹划处内,炭火盆烧得通红。李远、朱清瑶、刘松、王管事围坐。

  “孙太监被扣,镇守衙门和高太监绝不会善罢甘休。”朱清瑶脸色比前些日子更加苍白,但眼神锐利,“他们暂时偃旗息鼓,是在谋求私下解决,减轻罪责。一旦让他们得逞,孙太监最多丢官去职(甚至可能只是调离),而我们…将面临更隐蔽、更疯狂的报复。我们必须趁此机会,将此事彻底钉死,并扩大战果。”

  “郡主的意思是…”李远沉吟道。

  “借势。”朱清瑶吐出两个字,“借石将军和边军之势,借众目睽睽、证据确凿之势,借‘破坏皇差、危害边备’的大义名分,将此事闹大,大到高太监和其背后的人都捂不住!至少要达到三个目的:第一,严惩孙太监及其爪牙,以儆效尤;第二,彻底斩断镇守太监衙门对工坊的暗中掣肘,至少让其明面上不敢再插手;第三,牵连出云锦记及其背后势力,若能坐实其与太监勾结、破坏边备的罪名,便能一举拔除这颗毒瘤!”

  这目标不可谓不宏大,甚至有些冒险。但眼下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何借势?”李远问。

  朱清瑶看向刘松和王管事:“刘松,你带人,持我的名帖和王府文书,分别拜会那日到场观摩的两位老翰林、以及几位在宣府士林中有些声望的致仕官员。不必多言,只需将观摩日之事,‘客观’陈述,尤其强调那‘霹雳子’乃军械,以及孙太监身份。这些清流最重名节、最恨阉宦不法,得知此事,必有反应。或联名上书,或撰文抨击,舆论一起,官府压力倍增。”

  她又看向王管事:“王管事,你与本地那些中小商户接触较多。他们虽畏云锦记及太监势力,但更怕战乱和没生意做。你可私下透露,工坊若能站稳,日后御寒呢料量产,需要大量辅料、运输、乃至部分粗加工合作,前景广阔。而云锦记与太监勾结行此恶事,已是秋后蚂蚱。引导他们,至少保持中立,若能有人愿提供云锦记往日不法勾当的线索…更好。”

  最后,她看向李远:“李总办,你需亲自修书两封。一封致石猛将军,言辞恳切,感谢其仗义执言、维护法度,并附上工坊对边军御寒之事的详细规划与承诺,坚定其支持之心。另一封…则是给父王的密信,详陈此事前后因果、孙太监之恶、镇守衙门之可疑、以及云锦记与江南沈家可能的关联。请父王在朝中,联络交好御史、言官,将此‘边镇阉宦勾结商贾、破坏军国重器’之事,上达天听!此信,需用最可靠渠道,最快速度送出!”

  这是一套组合拳:利用清流舆论施压地方官府,分化拉拢本地中间势力,巩固军方支持,并发动朝中攻势。目标明确,层次清晰。

  李远深吸一口气,郑重点头:“郡主谋划周详,我即刻去办。”他略一思索,补充道,“另外,我们自身不能乱。‘铁牛’需立刻开始正式小批量试产,一来兑现对石将军的承诺,二来以实实在在的产出,证明工坊价值,让所有支持我们的人看到希望。同时,南昌物资的接应,必须提上日程,且要确保万无一失。我意,请韩师傅从铁匠中挑选几名绝对可靠、身手好的,与刘松南下接应的队伍汇合,加强护卫力量。”

  “可。”朱清瑶赞同,“内部生产与外部运筹,需同步加紧。王管事,粮秣后勤保障,尤其要稳住,价格可再上浮半成,务必确保供应。”

  众人领命分头行事。整个工坊如同精密机器,在短暂的惊悸后,以更高的效率和更强的韧性运转起来。

  李远回到自己的小隔间,铺纸研墨,先给石猛写信。信中,他首先代表工坊全体,对石猛关键时刻的果决与维护致以最诚挚的感谢与敬意。接着,他详细阐述了观摩日事件对工坊士气的打击,以及对边军冬衣进度的潜在威胁,强调若非石将军力挽狂澜,后果不堪设想。然后,笔锋一转,他以坚定而充满信心的语气,汇报了“铁牛”已具备正式投产条件,并附上了初步的试产计划与产量预估,再次承诺优先保障标营将士的试穿需求。最后,他委婉但明确地表达了希望石将军能继续主持公道,彻查幕后,为边军、为朝廷除掉这一隐患。

  信写得情理交融,既有感恩,又有共情,更有实绩承诺与共同利益的捆绑。李远相信,这封信能进一步巩固石猛的支持。

  给宁王的密信则更为详细和直白。他将自北上以来遭遇的种种阻挠——九江羊毛被截、襄阳车轴被锯、柴木场被砸、赵氏被收买破坏、乃至观摩日的纵火爆炸阴谋——按照时间线清晰罗列,并附上已掌握的部分证据线索(如赵氏口供指向云锦记黑痣管事,孙太监小太监的口供等),明确将矛头指向宣府镇守太监衙门及与之关联密切的云锦记(吴记商号),并大胆推测其与江南沈家及朝中某些反对技术革新的势力(隐晦提及工部某些人)存在利益输送与默契。最后,他恳请宁王利用其影响力,在朝廷掀起波澜,至少要让此事引起皇帝和司礼监的重视,阻止高太监等人“捂盖子”。

  两封信写完,李远唤来刘松,让他亲自送往石猛营中,并安排最可靠的驿传渠道发送密信。刘松领命,将信用油布仔细包裹,贴身藏好,匆匆离去。

  接下来几日,工坊内外暗流汹涌。

  两位老翰林在听完刘松“客观”陈述后,果然怒发冲冠,当即联名修书,痛陈“阉宦恣横,竟敢在边镇重地、光天化日之下,以军械火器谋害皇差、破坏军备,实乃国朝二百年未有之骇闻!”要求巡抚、总兵“严惩不贷,以正纲纪!”信件不仅送往衙门,还在士林好友间传抄,很快在宣府文官和读书人中引起不小反响。

  一些中小商户在王管事的暗中联络下,态度也开始松动。他们本就对云锦记垄断部分行市不满,又亲眼目睹其后台(孙太监)如此下作狠毒,心生忌惮与不齿。虽不敢明着提供证据,但私下透露些云锦记强买强卖、欺行霸市的旧事,或暗示其与某些官吏来往过密,却是有的。这些零碎信息被王管事小心收集起来。

  石猛收到李远的信,阅后良久,对身边亲卫道:“这个李远,是个明白人,也是个干实事的人。”他拿着信去见总兵,再次陈明利害,并出示了李远信中关于优先供给标营冬衣的承诺。总兵的态度,在清流舆论压力和石猛的坚持下,终于开始向“严查”倾斜。

  而工坊内部,“铁牛”的正式试产,在观摩日惊变后的第三天,顶着仍未停歇的风雪,悄然开始了。

  这一次,动力不再是人力摇柄。韩铁火带人改装了一套简易的畜力传动装置——用硬木制作了一个巨大的水平轮盘,由两匹健骡拉动绕圈,通过皮带和齿轮组将动力传递给“铁牛”的主轴。虽然简陋,却解放了人力,能实现更稳定、更持久的动力输入。

  “咯噔…咯噔…”骡蹄踏在冻土上的声音,与“铁牛”低沉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喂料台上,经过简单除尘处理的次等山羊毛被均匀铺放,随着滚筒的转动,被钢针不断抓取、梳理。蓬松的熟毛如云朵般,持续不断地从出料口涌出,落入下方接取的大竹筐内。两名匠人专门负责及时移走满筐的熟毛,并补充原料。

  李远、韩铁火、刘一斧都守在机器旁,仔细观察着每一个环节的运行状况。轴承温度、齿轮啮合声响、滚筒转动平稳度、出毛质量…任何细微的异常都不放过。

  第一天,机器持续运转了四个时辰(两班骡马轮流),共梳理出熟毛近三百斤!这个效率,让所有参与试产的匠人都目瞪口呆。这相当于数十个熟练梳毛工数日的劳动量!

  梳理出的熟毛被立刻送到顾花眼的织造区。早已严阵以待的女工们,用改良过的纺车开始纺纱。梳理后的羊毛纤维顺直,杂质少,纺纱断头率大降,纺纱速度果然提升了三成不止。纺出的纱线强度与均匀度也更好。

  随后,这些纱线被送上加固过的织机。当第一匹宽幅、厚实、颜色沉稳的“戍楼褐”混纺呢料从织机上取下时,整个织造区都沸腾了!这是真正意义上,由“铁牛”梳理的原料,经完整工序织出的第一匹成品呢料!

  顾花眼抚摸着还带着织机温度的布料,眼中泪光闪烁,喃喃道:“成了…真的成了…”

  李远接过那匹布,厚重的手感,致密的织纹,朴拙而坚韧的色彩。它或许不如丝绸华美,不如细棉柔软,但它蕴含着北地的风霜与一群匠人的心血,更承载着抵御严寒的实用价值。

  “以此为标,制定《梳棉工坊第一批次生产规范》。”李远沉声道,“从原料验收、预处理、梳棉机操作保养、纺纱工艺、织造参数、到成品检验,每一步都要记录在案,形成规程。我们要的,不是一两匹好布,而是稳定、可重复、可大规模复制的生产能力!”

  试产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工坊士气,也成了李远和朱清瑶对外交涉时最硬的底气。当王参将受总兵之命,再次来到工坊了解情况时,李远没有多谈阴谋斗争,而是直接带他看了持续运转的“铁牛”和刚刚下机的那匹呢料,并给出了更具体的生产时间表。

  王参将带回的消息,让总兵最后的犹豫也消散了。能切实解决边军冻馁之苦的工坊,远比一个可能惹麻烦的太监衙门更有价值。总兵终于下定决心,正式行文上报,定性地为“镇守太监衙门属官孙某,勾结不法商贾,阴谋破坏皇差工坊、危害边备,人赃并获,情节恶劣”,请求朝廷严旨查办,并建议彻查云锦记。

  这道公文,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在宣府官场激起剧烈反应。高太监闻讯,惊怒交加,知道事情已难以私下化解,一面加紧向京师靠山求救,一面开始暗中清理可能与云锦记及孙太监有过深牵连的痕迹。

  而云锦记那边,自观摩日后便大门紧闭,昔日车水马龙的景象不复存在。那个下巴有黑痣的吴管事,以及几名核心伙计,仿佛一夜之间人间蒸发。

  表面的平静下,是更加凶险的暗流涌动。所有人都知道,风暴,远未结束。

  就在这紧张的氛围中,南边传来了新的消息——南昌那批五千斤闽铁和大量焦炭的车队,已平安抵达襄阳,正在重新编组,不日即将北上。而刘松与韩铁火挑选的几名好手,也已出发南下接应。

  同时,京师方向,似乎也因宣府的奏报和宁王的活动,泛起了些许涟漪。

  朱清瑶站在筹划处的小窗前,望着窗外混沌的雪夜,手中握着一封刚刚通过特殊渠道收到的、来自南昌的密信。信是宁王亲笔,只有寥寥数语:“事已知,甚慰。朝中已有风声,勿忧。保重自身,稳扎稳打。铁料将至,可大展拳脚。另,闻清瑶咳疾未愈,甚念,已遣府中良医携药北上,约旬日可至。”

  她将信纸凑近炭火,看着它卷曲、焦黑、化为灰烬。火光映亮她沉静的眸子,也映亮嘴角一丝几不可察的、温暖的弧度。

  父王的支持,从未缺席。而他们,也必须对得起这份支持与期望。

  雪,还在下。但工坊的灯火,却在这冰天雪地中,燃烧得愈发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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